两位太妃出了宫,本就不热闹的后宫越发冷清。
苏风举所住的储英宫外,有一汪池塘。池内满植荷花,听说是底下有温泉的缘故,长势比别处好太多。才四月,一眼望去已经是乌压压的一片,风一吹便荡出一条碧痕。满池青荷亭亭而立含苞舒叶,待到夏日便要盛放。
这池子原先是划给储英宫的,苏风举离宫之前,对宋韫说:“从前最爱的是秋来,游船其间,念着李义山的诗句,‘留得枯荷听雨声’,紧接着便自怜自艾起来,倒忽略了花开时的风景。花有重开日,但岁岁总不同。那景致,太后不要错过了。”
宋韫祝她珍重,送她出了宫。
宋韫坐在池上水榭里,捻着饵料喂鱼,“陛下既然不喜欢她,当时何必要收她入宫?”
蹲坐在阑干上的齐猫猫一身皮毛金灿灿的,在阳光下尤为好看,他笑道:“可以推辞,但推了苏家的,还有李家赵家,要一直推拒,合情合理的借口不好找。若是早遇到太后,朕便说此生只钟情一人,哪还会弄出这些事来。”
宋韫可不戴这顶高帽,擦了手,“这理由听着更敷衍。”
齐胤仰头,“不是借口,朕是真情流露。”
宋韫笑,“那陈直筠和李梦弦呢?把我立成挡箭牌了,他们又该怎样解释?”
齐胤回以露出一口白牙的笑:“有了太后,其他的,朕都不管了。”
暖风和煦,阳光刺眼,宋韫别开脸,看见不远处走来道明黄的身影,摇摇晃晃的。
“齐俦……又喝酒了?”宋韫皱眉,“大白天的,如此不务正业。陛下当初为何要选他?”
齐胤眯眼朝他龇牙,“还不是因为太后和他是旧相识嘛,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送他个皇位。”
宋韫白他一眼。
齐俦身后跟着两三个太监,但也是离着两三步远的,不敢近身。
齐俦抬眼,看见水榭上的宋韫,大步走来。宋韫抱起猫转身便走,被他扯住了袖口。
宋韫不悦,转身看着齐俦那张通红的脸,“皇帝,你醉了!”
四月底,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齐俦穿的春衣,扯了扯前襟和领口,“朕没饮酒!太……太后,还没有单独正式向你贺喜呢!”
说着,齐俦作了个长揖,猛地深深鞠躬下去,一个踉跄倒退着瘫坐在了地上。
后面的太监想来搀扶,却又不敢上前,个个脸上都带着伤。
宋韫眉头皱得很紧,离这么近,却没有闻到酒气,应当确实是没有喝酒的。但为何齐俦会行为癫狂至此?难不成齐家有什么祖传的疯病?
宋韫低头看齐胤,他也紧皱眉头。
余光里齐俦撑着地面试了几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额角已经出了密密的汗,脸上呈猪肝色,“朕……朕哪点不如先帝?他多病又短命!凭什么……”
齐俦痴迷地望着宋韫,目光从他脸上移向腹部,“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朕……朕不服!不就是嫡子,朕也会有!”
齐俦伸出手跌跌撞撞往前,目光已近乎混沌,宋韫闪身避开,他也没多做纠缠,径直踏着阶梯走下水榭。
太监们匆忙向宋韫行了礼,苦着脸,赶紧跟上。
太监里有的走路一脚高一脚低,不知是本来就有腿疾还是新伤。
宋韫看着齐俦背影,双臂环着猫猫,低声问:“他是突发恶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齐胤冷笑一声,“大概齐家就没有正常人。”
虽然宋韫从不认为齐胤是正常人,但也不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看他的样子像是喝了酒,却又闻不到酒气。”
齐胤从他怀里跳下,快步跑向齐俦,“是寒食散!”
宋韫心头一震,赶忙跟上。
书中记载,寒食散以五种矿石为原料,故而也称五石散。服之能使人体血脉贲张故而发热,又会诱发幻觉使人行为癫狂。
症状都对上了,可齐俦怎么会染上这种东西,那可是要命的啊!
齐俦绕着池塘兜圈子,行走发汗和凉爽的水汽能让他舒服些,这也是服食寒食散后的症状之一,谓之行散。
齐胤紧跟在齐俦身后,在齐俦要爬上停在池塘边上的小舟时,一个扫堂腿出去,把弓着身子往上爬的齐俦铲进了水里。
齐俦不会水,本来只落在近岸,扑腾着挣扎几下之后便被水花推远了。
随行太监们离得远没看清,不知道是猫绊的,以为是皇帝上船时失足,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往下跳,却都抓不住手脚乱摆的皇帝。
齐俦喝了不少水,嘴里咕嘟嘟地喊着:“阿韫!救我!阿韫!”
宋韫眼疾手快,抓了小舟上的长篙,伸向水中。
齐俦一把抓住了,宋韫吃力地往里拉,齐俦摇着尾巴道:“涮涮他,让这小兔崽子好好清醒清醒!”
宋韫觉得很在理,收了往回的劲道,反而往水里推了推,反复三四次,跳下水的太监终于把近乎昏迷的皇帝抱住拖上岸。
这回是连行礼也顾不上了,太监们抬着齐俦一路狂奔,口里嚷着“太医”,尖利的嗓音已经是带着哭腔了。
宋韫扔下长篙,抖了抖被打湿的裙角,“是他从前就这样,还是当了皇帝才这副德行?”
齐俦轻盈地跃起,卧进宋韫怀里,“太后不如问,朕生前服不服那催命的玩意?”
宋韫垂眼看他。
和齐胤说话就是方便,有些话不用明说,他都懂。
“太后是在担心朕身体对吗?”齐猫猫龇牙笑着,“虽然朕尸骨都快寒透了,但太后有此心意,朕心甚悦。”
谁担心你这死鬼。宋韫道:“寒食散使人上瘾,是禁品。民间除了药用绝不允许私人买卖,皇家却滥用,这便是天下共主给百姓的榜样?”
齐胤伸爪去抚宋韫心口,“太后息怒。孕期不该见这些混账事,免得生出来的皇儿也似那小兔崽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这样严肃的话题下,他居然还能嬉皮笑脸,宋韫是真的生气了,“陛下,就算你选齐俦为继位,只是为了方便来日复位,也不该把天下交到这样昏庸无能之人手上。如此,怎么对得起黎民百姓?”
所谓天子,掌天下权,就该担天下责。齐俦这样不堪大任,宋韫实在不认同齐胤选他作为后任。
哪怕惹怒齐胤,宋韫也要直言。
齐胤闻言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是朕之错。太后教训得是。”
就这么认错了?宋韫怔了怔,缓步走回水榭坐下。
“选他,自然有原因。”齐胤跳上阑干,“无双虽才智平平,但心思不坏,有老臣辅佐,政策上不会有太多偏颇。但朕还是高估了他,皇帝之位蛊惑人心甚于寒食散,这庸才,心中空虚又无底气,到底还是不配做皇帝的。”
无双是齐俦的字,齐胤亲自取的。
虽然齐俦比齐胤还大几岁,但齐胤话语中确实是长辈语气,极具权威,“不会让他尸位素餐太久,目前也不能让他太放肆。听见他刚才说的了吗,他想要嫡子,大概服用寒食散也是为此。”
这类虎狼之药确实有助兴之用,宋韫摇头,“太医院那么多良医,怎么会让皇帝这样胡来?”
齐胤:“太医院不敢。”
“那到底是谁蛊惑皇帝?”
“这就需要太后帮着查明了。”齐胤冲宋韫挑眉,“太后心系百姓,大晏就靠太后了。”
寻常后宫干政都受帝王忌惮不喜,何况宋韫本身是个男人。这个话题凶险,宋韫正色道:“陛下大可让裴季狸去办。”
齐胤偏头,“齐俦又不喜欢裴小猫。”
又来了。
宋韫再次郑重告知齐胤:“我与齐俦绝无私情,若有半点假话,叫我五雷轰顶。”
赌咒发誓的话说完,齐胤才夸张地举爪去捂宋韫的嘴,“哎,千万别这样说!伤在太后,痛在朕心!若没了太后,天上地下实在寂寥,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宋韫呸出一嘴猫毛,“若陛下查清是谁给齐俦献药,会如何处置?”
齐胤问:“处置哪个?”
“齐俦和献药者。”
齐胤笑:“吃死那小兔崽子正好。至于献药的人……”齐胤眯起眼,“让裴季狸按老规矩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