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炎热起来,眼看着端午节就到了。
节日的氛围冲淡了前些日子齐俦发狂给宋韫的冲击,追查之事交给裴季狸去办,还没有回信。
齐俦近来没什么异常,宋韫就没有主动提及仍在静观其变,当然他也就不知道所谓的“老规矩”是什么,问齐胤,他绕着圈子就是不肯实说。
端午节时,晏国的习俗是要在门户上悬挂艾叶菖蒲,在小孩额头上画王字充老虎挡邪祟,还有男人们划龙舟、女人们用五彩丝线打络子。最最要紧的,包粽子吃粽子。
各种点心零食里,铁牛对粽子情有独钟,甜的咸的都爱,据她残存不多的记忆显示,走失前吃的最后一顿便是粽子。
宋韫于是放她去李梦弦的芦笳宫一起包粽子玩。
铁牛一走,慈宁宫就冷清了,宋韫一想到迟早要送铁牛回家心里便有些失落。
自从宋韫“怀孕”的消息公之于众,皇后也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他了。
宋韫能理解,身为苏家嫡女、晏国皇后,苏明珠所肩负的责任和担子非常沉重。无害人之心已是难能可贵,何况她还请了宋韫父母进宫来团聚,宋韫心里非常感激。
本来一家相聚,肯定要说些私密的话,宋韫不想让齐胤听见。他却不依,说什么即使贵为天子,为人婿的,礼数也不能有缺。
于是宋谓然一进来就瞧见一只肥美的黄狸人立而站,两只前爪抱拳作揖。
宋谓然落座,揉了揉眼:“你从哪找的会耍把戏的猫?给他吃得太多了,显得笨重。瘦下来兴许会的花样会更多。”说着捏了一块糕饼去逗猫,“来,打个滚,转圈……”
齐胤:“……”
宋韫:“……父亲,你与母亲,还有阿翊,近来一切都好吧?”
宋谓然忙着逗猫没工夫回答,许泽兰道:“家里都好。阿翊现在一门心思画画,你父亲也不约束他读书了,今日他出去取景采风所以没有来。阿韫你的胎……”目光落在宋韫肚子上,许泽兰连忙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宋韫安慰道:“宫里人照顾得很好,我一切都好。”
许泽兰叹息:“那就好、那就好。”
宋家人很默契地将怀孕说得煞有介事。虽然宋韫没跟他们说裴季狸到底作何打算,但乾明殿上满朝文武见证过,此事已经成真,接下来只有步步为营,把这场戏演下去。
宋谓然逗猫逗得起劲,好不容易把不停躲闪的齐猫猫截获,攥着猫尾巴倒提起来,“这小畜生跳得太欢,你要小心些,别让他扑了你。”
这是入戏了,演得还挺真。宋韫瞧见齐猫猫毛绒绒的小脸五官紧皱,把猫接过来,顺了顺毛安抚,“他聪明着呢,不会乱来的。”
齐猫猫还记恨那句“小畜生”,咻咻地喘气。
“宫里任何人都可能对这个‘孩子’不利,但他不会。”宋韫补充道,“我相信他。”
齐猫猫这下安分了,尾巴缠上宋韫手腕,哼唧道:“当然了,这可是朕的种!”
宋韫轻拍猫头。
宋谓然沉着脸道:“万事都要小心。我担心了十多年,忧愁你的去处,如今也算上天有眼,你父亲——”
话说到一半停了,宋韫抬头看宋谓然:“父亲你说什么?”
宋谓然摆摆手:“你父亲我不稀罕做这个国丈,你也别惹出什么祸事来。在宫里好好养胎,那位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权不权的无所谓,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够了……”
宋谓然起身要走了,目光是宋韫从未见过的深邃,“做太后就够了。管他皇帝是谁,你平安就好。”
许泽兰重复了一遍夫君的话:“平安就好。韫儿,照顾好自己。”
父母让宋韫不用送,宋韫便站在慈宁宫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齐猫猫跳下来蹲坐在他脚背上,“听说过望夫石,不知道还有望父母石。”
宋韫抬脚把他抖开,折回去整理父母带来的礼物,没有什么珍玩珠宝,只有些宋韫爱看的书和铁牛喜欢的话本子。
还有零食糕点,包括粽子在内,所有点心里都附带一根银针。
父母对宋韫说,东西要赶紧吃,不要经他人手。
父母之爱子,由此可见。
宋韫将一个还散着热气的咸肉粽子分成两半,有瓤的自己吃了,剩下的米团塞进齐胤嘴里。
“原本该我侍奉双亲,现在却是他们来看望我,叫我于心不忍。陛下,御膳房里各色粽子都有,荤素数十种口味,可要送一些给太皇太后?”
相处多日,各种玩笑都开过,齐胤都没觉得冒犯,宋韫才敢试探着说出这话。
粽子烫嘴,齐胤正用爪子捧着小口小口咬着吃,突然松了爪,粽子啪嗒掉在地上,爪子上还沾着湿润黏稠的米浆。
宋韫直觉自己是说错了话。
看来,虽然齐胤的禁忌不多,但其母是其中一项。
难道齐胤母子俩真是如宫内传言那样,不止不睦,甚至达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一人一猫都沉默着,齐胤慢慢舔舐爪子上沾染的粘腻,终于笑着对宋韫说:“真好吃,可惜掉了。太后再剥一个给朕吃好不好?”
奇怪,他笑着,宋韫却觉得周身都冷。赶紧又剥了个蜜枣的粽子,一人一半,吃下去,还是冷。
父母进宫的当天,宋韫就已经把家里送来的粽子吃完了。到端午节正日子这天,宋韫没吃粽子,把肚子留给了铁牛从李梦弦那端来的五毒饼。
一盘饼子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宋韫分给齐胤吃,他嗅了嗅,偏过头去,“谁吃这种东西。当场毒死也不一定。”
宋韫道:“这有什么不能吃的。虽说名叫五毒,但内馅是鲜花,只是在饼皮上刻印了五毒的纹饰而已,猫猫不会害怕吧?”
说罢,宋韫自己先尝了半块,刚入嘴就苦得吐了出来。
“这里面包的什么馅?味道好奇怪。”
齐胤仰头:“早跟你说了不能吃。”
铁牛解释:“梦弦说,这里面加了真正的五毒干粉,还有其他的药材,吃了清热解毒的。我在阙州也没见过这种做法,大概是京城的特色吧。”
京城哪有这种特色,整个晏国也没有。
宋韫想,既然是李梦弦那来的,这种做法很有可能是——
齐胤和他对上视线:“不错。正是前朝的做法。”
宋韫忙问铁牛:“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五毒饼的做法?还有谁吃了?”
铁牛被骤然严肃的宋韫吓了一跳,摇头,“没有了。我亲眼看着梦弦做出来的十个饼,我和她吃了五个,剩下的都给阿韫你带回来了。”
“那就好。”宋韫舒了口气,叮嘱铁牛,“这样的五毒饼,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铁牛不明白为什么,但也老实点头,阿韫说的总不会有错。
齐胤见宋韫紧张的样子,笑道:“往年小丫头可没有这么嚣张。大概是有了太后撑腰,连前朝遗民的身份都不想遮掩了。”
宋韫瞪他:“好大的帽子。人是陛下收留的,如今风险都是我在担,陛下还说得出风凉话。”
齐胤盯着他眉心的胭脂痣笑:“好好好,是朕不对。朕有此贤妻,做梦都要笑醒,哪敢有怨言。太后嗔怒的时候好看极了,朕巴不得你再骂朕几句呢。”
论不要脸占便宜,宋韫终究是比不过齐胤的。
“这做法真是奇怪,不知道创造之人是何想法。”宋韫捏起五毒饼,又尝了一小口,大概是有了心理准备,这回吃着倒没有那么难以下咽,“细细嚼着还有回甘。要不要尝尝?”
齐胤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和铁牛一起毁尸灭迹似地把一盘五毒饼都解决完了,宋韫躺着午休。
白昼逐渐长了,天气也渐热。宋韫身材清瘦,虽然还远不到显怀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宋韫还是多穿了几层衣裳,睡在铺着玉席的床上也觉得热,翻来覆去,偏偏齐胤还把毛绒绒的脸往他脸上蹭。
阳光透过蒙着绿罗纱的窗户照进来,床帐上的挂饰在交叠的烟罗上投下摇摇晃晃的阴影。
宋韫半醒半寐时候,感觉床边站有人。
“往后若无必要,太后不要轻易离开慈宁宫,宫里伺候的人要分好内外次序,等闲不得接近太后。一旦宫人身体有异常,要即使上报替换……”
宋韫听了几句,越听越觉得是要软禁自己。
怎么?一觉睡醒,宫里就变天了?
宋韫翻身坐起,果然看见苏明珠背对着床站在一步之外训话,铁牛神色严肃地垂手听着。
宋韫叫了苏明珠一声,苏明珠回头来,并未靠近他,道:“娘娘好生歇息着吧,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宫外出现了疫症,出宫采买的宫人染病。别处都好说,娘娘这里要尤其小心。”
宋韫的心瞬间提起来:“皇后也要小心。这疫症,太医可有查明源自何处,如何应对?”
苏明珠:“大概是从妙峰山脚下起来的,现在还说不清到底是何病理。但娘娘不必担心,太医们一定会尽快研制出对症之药。咳咳,太后歇下吧,臣妾先走了。”
宋韫看着苏明珠背影,发觉数日不见她是越渐消瘦了。
好好的姑娘,嫁给齐俦那种货色,真可惜。
齐胤的声音响起:“啧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太后心疼的人那么多,真不知道朕能排到什么位置。”
话里的酸气快熏得人睁不开眼了,宋韫道:“正事要紧。难道陛下刚才没听见说,疫情起源临近妙峰山?”
齐胤摇了摇尾巴,“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该发愁的是齐俦,不是朕。”
“陛下怎么可能置身事外?陛下难道不是与妙峰山住持私交甚笃,驾崩前一夜还微服前往妙峰禅寺?”
“你怎么知道?”齐胤眯起眼。
这样凌厉的眼神瞬间让宋韫回想起大婚那夜,齐胤也是这样,上一刻还是满目笑意下一瞬目光便像冻在了千年寒冰里——不,本身就是寒冰。
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能说谎。
宋韫脱口道:“我闻到了。”
“闻到什么?”齐胤的尾巴无规律地摇动着。
“陛下身上的龙涎香。”宋韫和齐胤四目相对,“其实,我一直想问,我借宿妙峰山那夜,陛下为何要来偷窥?”
“这……原来你知道。”齐胤凌厉之气散去,垂下头用耳朵去蹭宋韫手背,“其实……是住持告诉朕,于当夜月光之下能见到朕的佳偶……朕站在窗外,视线被铁牛挡了,吓了一大跳,以为……进来细看才放心了。”
宋韫接着问:“陛下算准了大婚当日会驾崩,这也是住持断言?”
齐胤不答反问:“太后以前从未见过朕,连宫也未进过,怎会知道朕独有的龙涎香?”
两人对视一眼,都选择了闭嘴。
外头灾情严重,宋韫实在没法安心歇息,但铁牛也绝不准他踏出床帐。就这么耗到晚上,皇后那边的刘嬷嬷来报,说皇后娘娘主持宫务操劳晕倒,竟被查出喜脉,恐怕动了胎气便卧床休息了。到现在情况特殊,所以……
话说到这地步,宋韫自然懂了。
后宫不能无主,尤其是这种时候。
苏明珠有孕,她肚子里的很有可能是齐俦心心念念已久的嫡子,齐俦当然欢喜,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本来凤印就在宋韫手里,现在宋韫出面主持大局也属应当。若是再因此流产,新帝党便更称心如意了,外界也难以挑出错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宋韫不怕接下这个担子。毕竟,只要他活着,就不可能“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