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祭奠先帝的法事一过,南巡的队伍便出发。
齐俦即位后第一次亲下江南,不仅后宫,几位重臣也同去。焉太傅在其列,屈茂曾在阑州任州牧,又刚作为钦差考察南方民情归来,齐俦眼下非常倚重他,当然也要去。
此次殿试前三甲中,两位都是南方人,百里忱和吴思也随行。
南方小麦快要成熟,裴季狸前去处置御马监在江南的生意,不和南巡队伍同行,先行一步在目的地等人。
后宫里,宋韫当然要去。李梦弦说晕船,又不习惯南方气候,便不去了。又私下跟宋韫说,希望铁牛留下陪她,宋韫当然应允。
齐俦后宫那些,皇后要留下养胎,淑妃贵妃哪能放过这样大好的得宠机会,都要跟去。
晏国都城兖州在北方,往东边与康国毗邻的是阔州和闵州。兖都往南是闰州,闰州过去,阙州阑州相邻,都在晏国的最南边。
前靖朝留下的国土丰饶,国土之北是草原,之南是汪洋,境内有一条大江滋润原野。这江在晏国境内被称作澄江,在康国境内则名濯江。除了闵州,澄江流经晏国所有州府。澄江之南,自古以来就是富足之地。
南巡队伍出了兖都,先走陆路入闰州境内,在山舟港换水路大船。
齐俦和两位妃子同乘,后面跟着的船是宋韫的,再往后便是大臣们。后面随行的小船就数不清有多少了。
宋韫在南方水乡长大,水性极好,要不然当年也不能救下苏明珠。坐在甲板上,吹着风晃晃悠悠,舒服极了。
齐胤就惨了。
宋韫拍着吐得昏天黑地的齐猫猫后背,“怎么不早点说晕船?随行的太医和厨子倒是会做止吐的汤,但那是给人喝的,也不知道你喝下去能不能有效。”
齐胤吐得肚子都空了脑子也快空了,其实也不是怕颠簸,再烈的马他也骑过,但从没试过坐着慢船在水上慢悠悠地漂,哪知道这滋味这么难受。
宋韫拿软帕给他擦嘴,被亲了下手背,“朕才不晕船,朕是醉在了韫韫的温柔乡里。”
还贫嘴!怎么不把那点花花肠子全吐出来?
宋韫把帕子扔齐胤脸上,嫌弃地抽出一张新的,仔细擦手,“去喝药漱口!臭死了。”
齐胤猫脸一垮,跳下怀抱,四爪软得面条一样,看着热汤就在几步之外的桌子上,怎么也过不去。
还是宋韫看不下去了,把碗端了过来,齐胤张着嘴要喂,说韫韫喂的甜。
宋韫本来已经捏起勺子,又扔下,把碗放回原处。
“抱一下都要醉,喂进去还不成了穿肠毒药?自己喝。”
齐胤:“……”
猫猫委屈脸。
自闰州山舟港启航,船队在沿江各大港口停泊。山舟过后第一个港口,宋韫派人下船去筛了些细细的黄土回来,加进齐胤喝的晕船药里。
“你长住京城,恐怕不适应环境骤变才会这样不适。民间治水土不服都是这样做,太医也说偏方可能有效,先试试,不行到下一站便让齐俦换陆路。”宋韫对皱着鼻子不肯喝黄土汤子的齐胤说。
话音刚落,齐胤大口喝干了汤水。两爪扒着碗口,抬起头来看宋韫,眼睛亮亮的,“还是韫韫疼朕。可偏方里要的是故乡之土吧?”
宋韫早想到他会这么说,“陛下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所到之处,便是乡土。”
齐胤听到这话怔了怔,笑道:“这样气概,朕也自愧不如。幸好这样的韫韫是朕的妻子,要不然可麻烦了……呕——”
话题刚严肃起来,齐胤又晕船晕得不行,趴在船舷上吐。
宋韫移开目光,望着宽阔的江面。
刚才齐胤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忌惮他没有错过,但既然齐胤能说出来,说明他的忌惮没有深入,可到底是有的。
为帝王者,头上悬着剑,脚下是刀山,怎么可能不猜疑。
就连宋韫,现在有了不大不小的权力在手,疑心和顾虑都渐增。现在的他对帝位并不感兴趣,但天长日久,谁说得清呢?
至高无上却又一步之遥,足以蛊惑人心。
江面泛着粼粼波光,荡漾得宋韫的思绪顺着水流游向下游的康国。
在那里,和他同样的太后,不,也不太一样,那位是以男人身份入主中宫的。他又会面临怎样的人事纠葛?心境如何?是否也有人忌惮他觊觎皇位?他心中也会动摇吗?
宋韫不得而知,也不能再深想,齐胤吐得可怜,宋韫给他轻抚后背,能让小可怜舒服点。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吧。
欲望无可避免,避免滑向深渊的法子,只有克制。
用别的什么东西做引子来压制,克制欲望胜过理智,才能保证安全。
对权力的欲望如此……对一切的欲望都如此。
宋韫提议水陆兼用,南巡之行,一路换了几次陆路水路,因此倒也躲过几回刺杀。齐俦本来心里抱怨他多事,因此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行程半个月,进入八月后,南巡队伍终于要在阙州停驻一段时间。
原因是恩科秋闱快到了。
本来科举考试三年一次,神朔二年也就是建绥元年刚结束了殿试,落第的士子们还要再等三年,但有了恩科,今秋八月明年二月又是搏功名的时候。
宋韫很高兴齐俦留在阙州亲自视察秋闱。有皇帝主考,地方官不能只手遮天,再加上自己保驾护航,沈玠一定可以高中。
齐胤不高兴听到宋韫说起别人名字:“沈玠是谁?籍籍无名之辈,也配韫韫挂念?朕总要找机会挠花那小白脸的脸蛋!”齐猫猫龇着牙挥爪。
宋韫给他个白眼。
齐胤只关注各州秋闱考中的士子,像沈玠这样名落孙山的,他当然不知道。
宋韫对齐胤说了沈玠的情况,齐胤沉吟道:“韫韫说他有才,那定然不错。但在朝为官,才能倒是其次。朝中已经有太多桀骜不驯的老狐狸,朕还是想用些中正耿介的人。沈玠这样,怀才不遇便恃才傲物,公然藐视科举违规舞弊,恐怕心比天高不好掌握。”
宋韫摇头:“沈白圭不是这样的人。其人有傲骨也有傲气,说来他得罪地方官也是因为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才惹了一身麻烦。他被打压多年,难免怨恨。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若陛下予他,救他于低谷,胜过用钱财权位笼络。忠臣亦是良臣,这样的人难寻。”
齐胤考虑片刻,“那好,就听韫韫的。先让裴季狸去看看,若他也觉得不错,便收下听用。”
宋韫道:“多谢陛下。”
齐胤朝他龇牙:“朕和韫韫夫妻一体,难道还能驳韫韫的意思?替他说谢做什么,不许!”
宋韫笑起来,“那就不谢。”
一笑粲然,齐胤移开眼,不住摇尾巴。
正巧当晚裴季狸来阙州州牧府拜见帝后,接了旨意去找沈玠。
次日,裴季狸回来,说:“沈玠说他不考了。”
宋韫急了:“不考试他要做什么?”
裴季狸:“钓鱼。”
上次宋翊送的面具,宋韫带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宋韫久违地换上男装,躲过各方视线,出了州牧府,装扮成宋翊的样子,在黄昏时见到了独坐青枫渡口一个偏僻的小水湾里垂钓的沈玠。
牛衣古柳,微风斜雨。宋韫把猫递到裴季狸怀里,提起衣角免得沾染泥土,“我去去就回,明日便是秋闱开考,定要让他回心转意。抱好陛下,他不喜欢下地。”
裴季狸颔首。
宋韫转身走向垂钓者,裴季狸手一松,猫落在地上。
“不喜欢下地?什么时候瘫的?”笑声嘲讽。
齐胤没接话,眯眼看着宋韫走近轻拍沈玠肩膀,哼道:“这人好大的面子!为他,冒了多大的风险。”
宋韫此次出行,虽然是男装打扮,但出州牧府就有被识破身份的危险。
裴季狸并不担心沈玠会泄密,背着手目不斜视道:“人走远了,还在演?只要能招致有才之人,担些风险怕什么。必要之时,弃车保帅又何妨。还是说你真怕他会当面给你戴绿帽?别忘了,你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
“就是男人才心思龌龊。”齐胤冷笑,“上次那个太医,我是说过让你随意处置,怎么做都不为过。但为何要把详细说给他听,还引他误认为是我授意的。”
裴季狸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蹲坐的黄狸,勾唇笑了笑:“为了他,你在怪我手段残忍?看来是真上了心。齐家的人,果然都是疯子。”
齐胤纵身跃上一棵枯树,冷眼睨向裴季狸,“我是疯子,你又算什么?罢了,那件事不必再提。小兔崽子的寒食散从哪得的,查清了吗?”
裴季狸不答反问:“查这个做什么?按他服用的剂量,到明年,人就废了。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夺回皇位,不是正好?”
齐胤皱眉,“齐俦的命得留着。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妖道?”
裴季狸:“看来你这些日子也不是一直窝在男人怀里装傻。”
“找机会做干净些。”齐胤言语干脆,“李骋呢,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裴季狸摇头。
“没有就好。那位,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齐胤舒了口气。
裴季狸抬手按在自己脖子已经结痂的伤痕上,闭了闭眼,压下喉头血腥,“指望从一个疯子口中知道什么?前朝覆灭五十余载,连李骋都断了复国的念头,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
齐胤摇头:“靖朝并非失民心而亡国,气数未尽。只要世上还可能有靖朝遗脉存活,那些遗民旧臣便不会彻底死心,这偷来的江山到底还是可能被正主拿回去。李骋这条线索查了多年也没进展,但也不能完全忽视。父皇驾崩前,只告诉我,靖朝皇室多智近妖、善于蛊惑人心近妖、天生异常近妖……总不可能真的去请高僧道士捉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公主还记得一二。阿欢,再去问一回吧。”
裴季狸抿唇,默然良久,“要问回京你自己去问。”
齐胤摇头:“除了你,她再认不得旁人了。”
“恨不得抽筋拔骨也算记得?不知她从哪弄到的铁片,磨出锋刃来。再偏半寸,就能把我的心剖出来。”裴季狸转动着腕上珠串,冷眼看他突兀的断尾,“松竹坞的红泥路不好走,还去吗?你若去,我便去。”
齐胤回瞪裴季狸一眼,将尾巴收拢踩在脚下,“不去就闭嘴。”
“遵命,陛下。”裴季狸牵了牵嘴角,将视线重新投向岸边。
“辛苦筹谋,什么都算计进去了,死生尚且不顾,可别平地栽了跟头。玩玩可以,哪有将后位交给男人的。学那些荒诞不经的烂俗话本,演戏日久,莫当了真,把自己弄成个笑话。”
齐胤目光沉沉看着岸边,抿唇不答,良久才低声道:“我心里有数。好好养你的伤。”
岸边,宋韫好像是和沈玠没谈拢,转身要走,没两步又折回去,毫无预兆地扑通落入水中。
齐胤几乎是同时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