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南巡,当然不是只为欣赏沿途美景。
南下途中,经齐胤提醒,宋韫明白过来,齐俦南巡的目的。本来八月各地藩王要进京述职,但按照齐俦登基后各地态度来看,恐怕不会有几个堂兄弟甘心进京臣服朝见。
齐俦此次南下,目的之一便是免了无人来朝的尴尬,并借南巡阵势立威敲打各地藩王。经过闰州,便已初见成效,那里的藩王齐值见齐俦有太傅扶持,果然气焰收敛了许多。
没想到,除此之外,南巡还有清查贪腐的目的。
齐胤说齐俦已经掌握了胡复贪腐的证据,很快就要动手将之铲除。
胡复虽不是举国称赞的清正名臣,但在阙州名声也算可以了。宋韫想不到,齐俦上台第一个开刀的,竟会是他。
“怎么知道的?”宋韫离席后漫步在回卧房的路上问。
齐胤道:“齐俦的老丈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掌管的是礼部,其余几部里都不乏其门生,多年关注着各地财政,早就觉得阙州有异。齐俦上台,急于补充国库稳固势力,收拾胡复是必然的事。”
宋韫脱口问:“那屈茂呢?”
齐胤仰头看他,“韫韫的消息也很灵通嘛。屈茂检举了胡复,一心讨好齐俦,升官是一定的,或许还可封爵。”
宋韫闻言抿唇皱眉。
或许是因为他的重生,许多事情与前世不一样了。齐胤驾崩齐俦即位,胡复贪墨即将落网,前世的巨贪屈茂竟是检举人。
到底是二人皆贪,屈茂先发制人祸水东引?抑或另有隐情?这个疑惑,宋韫不能和齐胤交流,否则他追问宋韫怎么怀疑的屈茂,重生之事便不好遮掩了。
回乡本该高兴,歌舞升平的一夜却是风雨欲来。
宋韫觉得困乏,仰头看天,“好圆的月亮。”
齐胤接话道:“是啊,今天是中秋节,该吃些应景的东西。肚子好饿啊,方才光顾着欣赏韫韫美色了,都没顾上吃饭。韫色可餐,当时不觉得饿,现在饿坏了,韫韫快让朕亲亲。”
齐胤伸脸过来,宋韫捏他耳朵,“方才席面上喂你吃月饼不吃,现在又来多事。”
说归说,宋韫吩咐身后几步之外伺候的人:“去端一盘月饼来,要素馅的。”说罢将左手抱的猫腾到右手,“下了船又胖了许多,不许吃肉了。”
齐胤哼哼唧唧地蹭宋韫手臂撒娇,“朕哪有胖,朕不吃月饼……”
中秋节不吃月饼吃什么?矫情。
宋韫不惯他,把猫丢在地上自己走。
州牧府内里装潢简单,花园里种的不是奇花异草,而是绿油油的应季菜蔬。
宋韫从菜畦中间走过,听到蝉鸣蛙声之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呜咽。
后头跟着的太监瞬间警惕地围过来,宋韫摆手,“让那人过来。”
两个太监上前把蹲在菜地里的人押过来,是个衣裳洗得发白的青年男人,瘦高身材,嘴里含着食指,摇头晃脑。
“漂亮姐姐,呜呜,我要漂亮姐姐陪我玩!”男子看见宋韫眼睛都亮了,挣扎着想扑过来。
虽然对方被太监牢牢禁锢住了,宋韫还是往后退了几步,齐胤也纵身跃进她怀里。
“你是何人?”宋韫皱眉。
今日宴请的男客,要么是阙州当地官员,要么是考中的士子,怎么会有这种神志不清的?
对方不回答,只是呜呜地哭:“漂亮姐姐又不要我了,我要找娘……”
宋韫仔细打量对方,虽然哭得一塌糊涂,眉眼间还是可以看出与秦夫人相似之处,难道——
胡家管家听见动静,连跑带滚地过来,把青年揽在身后,对宋韫叩头道:“太后恕罪!大少爷心智单纯,并非有意冲撞娘娘!”
大少爷?胡家大公子?
就是强抢罗敷那位?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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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管家赔罪之后带走了胡大少爷。
现在宋韫大概能理解胡复为什么会纵容儿子强抢民女了。胡家夫妇将痴傻的儿子养在家中,一点底细都没向外界透露。有儿如此,年岁也大了,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是不可能的,强抢倒是一条不会走漏消息的路子。
回到卧房,宋韫问齐胤:“你对胡复一家了解多少?”
既然苏家前几年就盯上了阙州,齐胤在位时不会不知道胡复贪腐。
“了解是有,并不深入。”齐胤正色道,“胡复是武宗刚即位那几年的进士,算是年少得意。朕看过留档里他殿试的卷子,才气超群,后来仕途也相当顺畅。本来按照政绩考核,可以做京官入内阁,可他一直留在阙州。至于贪腐,天下乌鸦一般黑,若是个个清查,朕就无人可用了。朕在位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深查他。”
宋韫横插一句:“天下皆贪,焉太傅也贪吗?”
齐胤怔了怔,笑道:“朕倒宁愿他贪。就是这样无欲无求之人,才最难用。”
宋韫点头赞同。
人活于世,都有执念。
宋韫的执念是身世,齐胤的执念在皇位。
焉太傅喜怒不形于色不为私利所动,或许能触动他的,只有女儿。但焉蘅暮已故,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羁绊他的呢?
无欲则刚,所以太傅能历经三朝,位极人臣立于不败之地。
齐胤继续道:“其实,阙州交上来的税款并不缺很多,账面上漏洞不大。各地都不会老实按照额度向国库上交税款,上面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已经是不必明说的约定俗成了。韫韫在阙州多年,应当也感觉得到,阙州征税并不繁重。”
宋韫:“既然如此,来路去路都没有问题,朝廷是怎么注意到阙州有异的?”
齐胤目光沉沉,“韫韫在阙州多年,是否清楚,阙州南边,有什么?”
宋韫当然知道,“是无边汪洋。澄江在阙州的支流可以入海,全国水产渔业要属阙州最兴。”
虽然晏国政策,只许渔民出海十里,但这也足以让他们满载而归了。
齐胤:“不错。但有广阔海域的同时,还有漂泊海上的悍匪大盗,每年总要上岸骚扰百姓一两趟。这些年来,朝廷拨给阙州若干银两清剿海贼,可年年拨款年年有匪。”
宋韫蹙眉,“你怀疑胡复侵吞了这笔银子,实际并未剿匪。”
齐胤望着他不接话。
“更大的可能,是明面上出兵剿匪,却只是走个过场。甚至事先知会过海贼,彼此敷衍着打斗应景。”宋韫眉头皱得更紧,“这就叫官匪一家,养寇自重?”
齐胤朗然笑开:“韫韫明见。齐俦怕的也是这个,银钱倒是其次,海贼凶恶,若与地方勾结,后患无穷。”
宋韫抿唇,“如此,在阙州停留岂非凶险万分?”
“问题不大。”齐胤摇头,“此事知情之人甚少,齐俦明面上重重嘉许胡复,应当是能将他稳住的,不会走漏消息。若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便是他该死。”
“什么时候动手?哪里来的人马?”
“裴季狸多次监军,在各地军中都多有声望。此次先行,并不只为御马监生意,他已联络好了阑州驻军和边境队伍。齐俦贪生怕死,生怕伤到自身分毫。明日南巡队伍动身启程,他一走,便要动手了。”
这样安排,倒也稳妥。
宋韫又问:“拿下胡家之后,要如何处置?”
齐胤道:“即使不处以极刑,不牵连亲友,满门抄斩是免不了的。”
“连那个痴傻的也要死?”
齐胤看着宋韫笑,“韫韫啊,真是朕的活菩萨。虽说有祸不及妻儿之言,可前提是惠不及妻儿啊。既然那傻子担了胡家大公子的身份,还曾借此欺男霸女,杀他也不算冤枉。”
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宋韫回想起,刚才所见大少爷穿着,最普通的布料,洗到发白,乍看之下根本认不出是州牧公子。
还有秦夫人,气质雍容,但穿的也不是绫罗,衣料甚至比不上罗敷的。
而胡复揣手时竟然露出了官袍袖子内里的补丁。
州牧府花园,土壤肥沃遍地菜蔬,不是一朝一夕能凑出来的。
不知是因为这些,还是因为秦夫人与父母旧时相识,抑或齐胤满口甜言蜜语的同时又对自己多有隐瞒,对于即将到来的巨变,宋韫心头发沉。
齐胤很会察言观色,见宋韫神情低落,用头拱了拱他心口,“今夜月色正好,韫韫想不想赏月?”
宋韫点头,八月十五的月亮,一年只能见一次。
州牧府面积不大,房屋不多,只有皇帝太后两位妃子还有太傅住得宽敞,各有院落。其余随行官员只好挤一挤。
八月桂花飘香。
宋韫走出卧室,不许人跟着,一路闲步踏着月光离开院子。不觉中又走到花园里,脚下没留神,踩了一株青菜,宋韫蹲下查看,确认是救不回来了,轻叹一声,与此同时又听见另一声更轻的叹息。
宋韫抱着猫起身,见有人站在月门旁的一簇翠竹下。
守夜的太监没有呼喊拿人,应当是自己人。
宋韫凝眸看清楚了,喊道:“太傅也来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