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是被狗舔醒的。
除了黑狗摇着尾巴守在他床边,胡图也坐在个小板凳上呜呜地哭。
宋韫碰了碰脸颊,唇角有裂开的口子,血迹已干,但疼痛依然尖锐。
“我昏睡了多久?我昏睡期间还发生了什么?”宋韫坐起来,黑狗咬了枕头垫在他背后,宋韫放松地往后靠。
胡图茫然地抬起头,看了宋韫一阵,又扑在他身上开始哭:“我还以为姐姐死了呢……你这是诈尸回来陪我玩吗?我好感动呜呜……”
宋韫:“……”
真要是诈尸,谁还敢动。
问一个傻子后续这样不靠谱的事情,宋韫想自己真是被打懵了才做得出来,于是他换了个简单的问题:“知道那个绿衣服的漂亮姐姐现在在哪吗?”
胡图皱着眉瘪着嘴,“大个子把姐姐带走了。”
“哪个大个子?!”宋韫心头骤紧,跳下床,开门。外面还是黑夜,篝火盛会还在继续,宋韫跑向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
胡图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把人摔在地上像面团一样的那个大个啊!他们说他要和姐姐洞房,什么是洞房啊?”
篝火已经快燃完,月亮也在西沉,跳舞的人们没有因为宋韫的到来而停下舞步。
他们欢声笑语,而宋韫的心里只觉得发凉。
他以为,鸬鹚虽然为人凶狠,但不至于是会对女人用强的。
混账东西!王八蛋!
余光里不远处有个绿色的身影慢慢走近,跟在其后不远的是身穿长袖长裤的鸬鹚——这是宋韫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齐全——两人头发都有些凌乱。
宋韫看不到自己的神色,但能想象得到,绝对是满面颓唐。
罗敷,是因为自己才遭受这些的。
萍水相逢,一个弱女子居然因为自己遭受这样的苦难。
强烈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宋韫抬不起头来,不敢去看罗敷。
鸬鹚叫停了歌舞,交代明天出发的船只安排——
除了七十以上的老人、怀孕的和尚在襁褓的可以坐船,其他的,都下水。
岛屿之间距离遥远,游水的人能依靠的最多只是一块浮木。
但在场所有人,下到七八岁的,上到五六十的,都没有惧色。他们大半生都在和水打交道,甚至许多人生来就没见过陆地,生活的全部除了岛就是海。他们是长腿的鱼,下海就是回家,不会有危险。
即使万一遇到猛烈的风浪,葬身海底,也是最好的归宿。
交代完迁移的注意事项之后,鸬鹚目光落在宋韫身上,他背在身后的手扔出一条黝黑粗壮的胳膊。
“老子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动那个寡妇。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挑战我的底线,当老子说的话是放屁?这次是胳膊,下次是什么,好好想想!”
黝黑的残肢上淌满了血液,火光中给人光滑粘腻的视觉冲击。宋韫仿佛能闻到血腥和腐败的气味一起扑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条胳膊来自何处,因此感到恐惧和震慑。但狗只会为鲜肉的气味欢喜发狂,鸬鹚特意将胳膊扔在黑狗所在方位。
黑狗却立在原地不动。
“妈的,都他妈傻的疯的。”鸬鹚在裤腿上擦了血,抬脚去踹狗,又踢了个空。
“狗东西!哎,那娘们。”鸬鹚冲宋韫喊,“杀你一只猫,赔你一条狗。以小换大,这买卖你赚大了,偷着乐吧,再垮着个晦气脸老子把你扔下海去喂鱼!”
宋韫游离的目光收回,看着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狗,抿唇摇头。
“我不要。我只要我的猫。”
“矫情!”鸬鹚神色不耐,“老子给你你就得要!还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太后呢!老子才是海上的皇帝!”
“这么想当我儿子?”宋韫反唇相讥。
“敢这么跟老子说话——”鸬鹚目眦欲裂,抬脚差点踹向宋韫,不知怎么又收了回去,“老实点!”
篝火快熄了,人群也散了。
鸬鹚性格强势,宋韫越是反对他越是想让宋韫屈服。他把宋韫和狗关在一处,胡图和鸬鹚一屋。而罗敷,面无表情沉默地走进了宋韫隔壁的屋子。
岛上条件简陋,由石头和圆木砌成的屋子已经属于舒适高档的住房,是给老人孩子的优待。许多壮年汉子都是蜗居在天然的洞穴中,几乎等同于风餐露宿。
可即使是这样的环境,宋韫还是坐不住更睡不下,他透过木墙缝隙,看见隔壁还亮着灯。
宋韫有规律地轻敲木墙,低声:“罗敷姑娘,我会想办法带你逃出去的。活下去是最要紧的,活着才有希望……罗敷姑娘?”
没有回应。
宋韫的自责更甚。
罗敷她会不会想不开?她还那么年轻。
木屋的门从外面栓上了,任凭宋韫怎样推拍都丝毫不动。宋韫开始呼喊说自己肚子痛,焦急的声音揉进夜色就湮灭了,没人理。
乌鱼的胳膊被鸬鹚剁了下来,岛上再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鸬鹚知道宋韫是男子,并没有怀孕,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揭穿。他大概吩咐过岛民,不许接近宋韫,哪怕有任何动静。
宋韫肩膀撞得发痛,嗓子也哑了,他脱力地滑坐在门前。
黑狗静默地立在他身旁,同样无能为力。
宋韫开始有些绝望了。上一世,从北疆流放之地到京城,路途再艰难,都不曾这样灰心丧气。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是身无挂碍,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一心只想为家人复仇,千里的路途也并不遥远。
可现在,孤岛之上,连累了一位无辜的姑娘……还不到拼死的时候,还有活着回去的机会,但……到底怎样才能带他们逃出生天?
宋韫闭上眼,耳鸣让他晕眩,他感觉自己突然临空向后倒去。
有双手托住了他后背,宋韫猛地转身睁眼,看见罗敷站在面前,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不会寻死,但愿你也不要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不同于宋韫被困,罗敷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轻易打开了宋韫的木门,没有任何人阻拦。
岛上的人都只听鸬鹚的话,罗敷突然得到的特权意味着什么,宋韫心里清楚。
他向罗敷道歉,即使毫无用处。
罗敷看他一眼,“我救你,关你什么事?”
这位神情冷清的姑娘,话语同样冰冷。从她的神色和语气中,宋韫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这个世上没有她在意的人或事。
不对,应该是有的——
宋韫想到那天在渡头,沈玠的目光在山水之间,罗敷的目光落在沈玠身上。还有罗敷视若珍宝的绣花针弯成的尖钩。
“你的义兄他会——”
宋韫本来想劝罗敷不要绝望,沈玠会有远大前途,他也不会放任海贼猖狂。可罗敷抢白打断了他:“那天他见的是你。你是男人。”
罗敷波澜不惊地说出肯定的句子,宋韫怔了半晌,点头:“是我。你是怎么知道……”
难道是鸬鹚告诉她的?
罗敷道:“我闻到了。”
“什么?”宋韫不解。
“沈玠本来不想去秋闱,我怎么劝也没用。”罗敷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清秀的眉眼微蹙,“但那天他钓鱼回来,虽然还是一无所获却很高兴。他没笑,但我知道他心里舒畅。他说遇到了太后的弟弟,同场考过试,受了点拨就想通了。他准备文房四宝忙了一夜,说要考出个名堂来。”
罗敷倾心于沈玠,宋韫确定。
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即使用最平静的话提及,眼里都会有光,喜悦的或是哀惋的光。
但宋韫还是不明白,罗敷怎么会确定那个“宋翊”就是他,知道他是男人。
“万一我是以女装见的他,他为了避嫌才说见的是男人。”
“他不会因为避嫌这种荒谬的事说谎。”罗敷摇头,“否则,就不是沈白圭了。”
宋韫默然。
“他至今也不知道你是男人。而我肯定他那天见的是你,所以知道你是男人。”罗敷缓声道,“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是不同的。那天,我从沈玠身上闻到的,和你身上的气味是一样的。脸上可以易容,但气味骗不了人。”
原来是这样……
宋韫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嗅觉可以灵敏到这种程度。宋韫那天去见沈玠,穿的是临时找来的男装,后来便扔了,换过衣裳罗敷居然还能闻得出来相同。
宋韫心头惋惜更深,这位罗敷姑娘确实是一位奇女子。同时他又想到中秋那天,那两位小姐称身体不适离席,会不会也和罗敷有关?
罗敷并不回避这个问题,坦然承认:“是我用自己调制的香料,在酒水里化开,避人视线弹到她们身上,就能起作用。没有毒性,但能让人皮肤不适。她们说话太难听,我不喜欢。”
宋韫想,那两位小姐一开始怎样辱骂罗敷,她都毫无反应。但后来议论起了沈玠,罗敷就出手了。
话本子里多的是英雄救美的桥段,美人为心爱之人动怒却是少见。
罗敷对沈玠倾心至此,但沈玠是个不通风情的呆子,竟和人家做了多年的兄妹,宋韫满是叹息。
罗敷:“以后,海贼里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交换太悲哀了,但宋韫觉得对罗敷亏欠,何止一件事,只要他活着,就会想尽办法补偿。
罗敷道:“无论在位的是哪位皇帝,你都要对他委以重任。他没有篡位谋逆的心思,就该做臣子中至高无上者。”
没有点名,但双方都知道说的是谁。说这话时,罗敷眼中有坚定的光。
“那你呢?”宋韫看着她,“你要做他一辈子的义妹吗?”
“要不然呢。走夜路的人到不了阳关道,妖怪披着人皮还是有洗不掉的妖气。殊途就注定无法同归,沈白圭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宋韫脱口道:“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胜过你对他的心意!”
罗敷认真地盯着宋韫看了一阵,短促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傻啊,看不懂女人的心思。不过,这也正好,免得我成为他的负累。”
“情爱不是他所看重的,他也不需要缠绵悱恻的烂俗纠葛。他沈白圭,就该做朝堂上风雨不侵雷打不动的擎天柱石,娶一位高门淑女,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子孙满堂名垂青史。这才是他的路。”
罗敷出门,宋韫对她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是好话!夫妻做到宾客似的还算什么夫妻!那不是他的路!”
罗敷低低“哦”了一声,“可是我要走我的路。”微弱的答语和叹息一起,融在夜色里,成为夜色的一部分。
追不上,不可追。宋韫退回来颓然坐下,黑狗来舔他手背。
“陛下,痒。”宋韫乏力,还是抬手摸了下狗头。
黑狗抖了抖耳朵,抬起头,没有瞳仁的眼睛望着宋韫,嘴里的汪汪声终于变成宋韫听得懂的人声。
“你认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