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没有瞳孔的眼睛睁得很大,宋韫用手指去展平他眉头拱起的地方,“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试探一句,又不吃亏。”
“怎么不吃亏?”黑狗偏头朝他龇牙,“你诈我……不对,之前你就和我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你早就认出我来了!韫韫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不老实?”
当然是跟你学的。
宋韫偏过头,“谁让陛下不先认我?暗地里看我的笑话。我晾着陛下,算很过分吗?”
早在黑狗叼来黄狸尸体时,宋韫就认出来了。
海贼的命悬在风口浪尖上,是在水里成了精的,连养的狗都水性极好。
但这条黑狗,从水里捞出猫尸,几乎丢了半条命。宋韫埋葬猫尸时,他还用发软的爪子刨土,活脱脱就是齐胤的样子。
这死鬼,听见宋韫抽噎,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尾巴都快摇上天了。看他这幅德行,宋韫本来已经要出口的“陛下”又咽了回去。
难怪会变成狗,瞧瞧他做的还是人事吗?宋韫就忍着不认,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可到底还是宋韫自己没忍住。
一物降一物,宋韫算是彻底输给齐胤了。
黑狗来蹭宋韫手腕,“不过分……韫韫做什么都是对的。没有护住韫韫,是我的过错,韫韫你受苦了。韫韫打我骂我出出气吧。”
宋韫摇头,哪还有什么气。
在被海贼劫走而裴季狸选择袖手旁观的时候,宋韫确实有一瞬间的绝望,甚至怨恨,明明是同一阵营,他们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但齐胤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胤没有抛弃宋韫,即使是在生死关头。
所以要活着出去。
要继续……做太后。
宋韫按下激荡的心绪,问:“陛下这些天在岛上四处巡查,有没有确定我们目前所在位置?”
齐胤摇头,“我看不见,只能暗中去听岛民的交谈。他们都没有学识,话语粗俗又不连贯,最近谈论最多的是要去往下一个岛屿,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可用的信息。韫韫,那个傻子,可用吗?”
两人的默契已经达到一定程度,就算没有交谈,仅仅通过先前行为,齐胤就能明白宋韫的打算。
宋韫道:“胡图心算能力超强。我试探过,他会计算几何图形。只要我们找到足够的参照物,他应当能计算出我们所在位置。”
“那就好。如今陆地上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鸬鹚和胡复有牵连,劫了胡图来岛上,不知是双方分道扬镳还是受胡复之托保全其长子。但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将胡图捏在手里会多一分胜算。”
齐胤说的在理,宋韫应声赞同。
到阙州短短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冥冥中都有关联。
若不是宋韫做了太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深居简出的胡家大公子心智如孩童却精于术数。沈玠从胡家手中救下罗敷,宋韫劝沈玠应考获得解元,而罗敷又为了沈玠救下宋韫……环环相扣,算不清谁欠了谁。
“陛下,假如我们真能逃出生天,能不能饶了胡图,再给罗敷一个恩典?”夜深了,明天还要打起精神赶路,宋韫上床,将齐胤也安置在自己身旁。
“胡图有用,可以留他。至于罗敷,韫韫想给她和沈玠赐婚吗?”
宋韫摇头:“强绑在一起的不是好姻缘,甚至会适得其反,还是顺其自然好。我是想,给罗敷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我已经多了个堂兄,不怕再多个堂姐妹。”
齐胤叹息一声,道:“韫韫又发善心了。还有别的吗?”
“还有。”宋韫抿了抿唇,齐胤真的很懂他,“虽然海盗穷凶极恶,但岛上还有许多手无寸铁艰难度日的老人孩子,可以留他们性命吗?”
“老人可以留,小孩不行。”齐胤沉声,“除恶务尽。孩童虽小,但耳濡目染心里已经埋下仇恨残暴的种子。这些日子,他们行为怎样顽劣,韫韫也是清楚的。若恶端不灭,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害。”
虽然残忍,但齐胤的话确实有道理。
若不斩草除根,便会春风吹又生。草垛里只要有一颗火星,柴草就会尽成灰烬。风烛残年是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不足为惧。但新生的火种,没人知道以后会燃成什么样的烈焰。
宋韫平躺,虽然处境依然凶险,但心脏却在胸腔里觉得安稳。
从前,齐胤对自己的善心只会冷嘲热讽,他站在明处形象正派不肯袒露内心真实想法。但现在,他不惮在宋韫面前做一个恶人。
为帝王者,在无人之境,不露声色喜怒无常。虽推崇仁善,实际上却少不了动用雷霆手段甚至于行事冷酷残忍。
但现在,宋韫知道,齐胤心中的忌惮与为难——
而且是他亲口说出。
人还是要救,教化总会比杀戮好。慢慢想个两全的法子吧,慢慢来,一定能让齐胤听自己的,宋韫轻笑。
“笑什么?先前我还算是皮毛光滑体态可爱,如今竟变成了狗,眼是瞎的,又是一身黑毛。韫韫跟前那么多俊俏的美人,是不是要喜新厌旧对我始乱终弃了?我好惨呐!”
齐胤往宋韫怀里挤,眼睛看不见,湿润的舌头胡乱地往他脖子脸上舔,“怎么不回答,是不是我说中了?嗯?说,韫韫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宋韫哪敢开口,连呼吸都屏住了。
等齐胤磨蹭够了,宋韫才说:“猫狗都一样。罗敷心里只有沈玠。难道傻子的醋也要吃?”
齐胤哼道:“傻子才惹人疼呢——韫韫觉得胡图长得好看么?”
“这都哪跟哪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宋韫不解。
“快说快说!”
“秦夫人皮肤细腻长相大气,胡图随了她,肤色也很白净五官也俊朗。胡复虽然身材圆润,但眉目和善。总体来说,胡图不算特别英俊,但也算是个清秀干净的男子了。”宋韫客观评价道。
“哼,记得这么清楚。跟我比呢?”
“什么?”
“如果要你选,你要哪个?”
“一人一狗有什么可比啊?”
“我说的是从前的我!韫韫选哪个!”
“我不选。”
“是没有合心意的人选吗?那就再加上松松,你选谁?”对于宋韫的回答,齐胤并不满意,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松松?”宋韫一时没想起来,瞧着齐胤好整以暇的神情突然记起,“又是个傻子!我选傻子做什么啊?”
“那韫韫就是非我不可咯!”
齐胤尾巴摇得飞快。宋韫语塞,这么得意做什么啊?一位皇帝和两个傻子相提并论,只要不是傻的,都不会选傻子吧?而且,不选傻子也不代表会选齐胤这个死鬼啊。
宋韫侧过身去,手背覆在脸上。
八月底的夜晚,真热啊。
“真可惜,看不见韫韫眉间胭脂。”齐胤缓声,语调放松闲适,“朕命不该绝,魂魄离体还能继续附身,可惜只有一条瞎狗可用。”
宋韫又想起那道刺痛双眼的血痕,心脏也跟着抽痛。差一点,就真的永远见不到齐胤了。
宋韫转回身来,“看不见不代表不在,我会一直在陛下身边。”
齐胤仰头,湿润的鼻尖抵上了宋韫的,“我知道。那位姑娘说的不错,每个人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知道,这是韫韫。举世独一的韫韫。”
黑色的鼻尖下滑,点过下巴,拂开高立的衣领,点在一向被隐藏得很好的喉结上。
宋韫喉结轻微滚动,有的话咽在喉咙里,没有一点声响。
“我也知道,这是齐胤。举世独一的齐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