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很快就印证了鱼鳔没有说谎。
齐胤如往常每天一样绕着岛屿跑了一圈,回来沉重地告诉宋韫,男女老少都在传言,说岸上朝廷宣布,太后被海贼谋害,恐怕很快就要派兵围剿。
宋韫设想过几种情况:齐俦按兵不动或者装模作样营救,直接宣告他的死亡是最坏的局面。
太后身死,皇嗣也就无存。这样势必会引起国内动乱,但同时也能彻底消除名分上齐俦的隐患。
“小兔崽子,胆还挺大。”宋韫低声骂。
齐胤抖了抖耳朵,打趣道:“韫韫也会骂人?齐俦可是比你大好几岁,叫他小兔崽子?这是随了谁的辈分,嗯?”
戏谑低沉的语调柔得像一片羽毛,在心口上撩拨,宋韫敲了下狗头,岔开话题:“你刚才说闵州有动乱?”
说到正事,齐胤正色,“不错,我听海贼头子说的。齐佳借口皇帝谋害太后得位不正,举兵造反。但仅仅依靠闵州他能调动的那点兵力,远远成不了气候。”
“可你说,李骋已经受命前去镇压,当地官员靠不住么?李骋前去能稳操胜券吗?此战会不会动摇国本?”
“岛上的消息滞后,李骋去闵州大概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放心,李骋出马没有不凯旋的。就算康国背后作祟,也不足为惧。”
“康国……这里面还有康国的动作?”宋韫敛眉呢喃,击掌道,“是了!齐佳只是郡王,食邑不广,兵马粮草都欠缺。闵州牧在任不久,应该和他没有多少勾连,他起兵所凭借的一定是外部势力。闵州与康国接壤,此次动乱少不了康国人手脚。”
宋韫娓娓分析,齐胤对着他笑:“韫韫知道得真多。”
宋韫心头一紧,上一世从北疆回京,经过闵州,所以对齐佳和州牧都有所了解。可这一世,他离开阙州径直入了宫,确实不该知道这些……
要怎么跟齐胤解释呢?要不要顺势对他说出重生之事?他自己附身猫猫狗狗宋韫都没大惊小怪,他应该也不会害怕重生的自己吧?
宋韫心里铺开一大篇设想,但齐胤压根没追问,继续分析局势道:“既然外界的消息能传进来,说明陆地上还有与海贼接应之人,可能是胡复,也许还能钓出更大的鱼。转机或许就在这几天了。”
宋韫听得怔怔的,心头一空,齐胤真的不问么?他明明有所怀疑的。
是选择信任,还是虽然怀疑却暂时不动声色呢?
宋韫说不准。
但确实如齐胤预料,“转机”很快到来——
胡复上岛了。
麻烦也接踵而来,胡图答应了不跟任何人透露宋韫让他做的“算术题”的秘密,但这“任何人”里可不包括他亲爹。
鸬鹚专门办了为胡复接风洗尘的宴上,席面上是各色干鱼咸鱼。
能够吃上这顿“佳肴”的人不多,鸬鹚宋韫罗敷,还有就是胡图。
胡图当着宋韫的面将计算之事一干二净告诉了胡复,还得意地说自己已经算出结果了,要爹爹夸奖。
胡复拍了拍儿子肩膀,然后起身笑吟吟地对宋韫点头哈腰:“殿下器重我儿,下臣不胜荣幸,欢欣之情难以言表。”
宋韫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
鸬鹚在用鱼刺剔牙,呸了声:“看管好你儿子,别再惹什么乱子出来。老子不放,跑一个试试?”话是对胡复说的,目光却落在宋韫身上。
宋韫突然想到那条胳膊,鸬鹚犀利的目光像刀子,随时能把他不安分的腿卸下来。
食物本就简陋,计划败露,宋韫更加食不下咽。
其他人胃口倒是没有受到半点影响,罗敷进食斯文并不嫌弃饭菜粗陋;胡复身居高位的人,居然也丝毫不嫌弃干硬发苦的鱼肉,吃得很捧场。
至于鸬鹚,挑食这种事哪会发生在他身上,大口嚼着鱼干恨不得连骨头都吞下去。
饭后便开始谈话。胡复和鸬鹚果然是很早就认识的,说话没有什么客套的弯子可绕,上来就是开门见山。
胡复说合作之事败露,阙州已经不在掌控之内,钱财虽折损了许多,剩下的也足够了。
什么都谈妥,就是离岛的日子没确定,两人略有争执。
宋韫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他们对话,一边把鱼肉剔去鱼刺填进去了瓤的新鲜水果里。上岛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有水果上桌,宋韫把水果握在手心送到桌下的齐胤嘴边。
温热湿润的舌头卷走食物,顺带舔了一下手心,宋韫低头做口型道:“别闹。”胡复的耳朵忽然在耳边响起——
“下臣对岛上不大熟悉,想请殿下带路稍作介绍,可好?”
胡复说话时永远带着淳厚的笑意,眼睛都眯缝了,像是用了所有的诚意在笑,弥勒佛似的。
但他越笑,宋韫心里越没底。
宋韫才来这个岛几天,行动也受限,哪轮得到他来带路。但瞧着鸬鹚神态,算是默许了,宋韫越发感觉有个明晃晃的陷阱等着自己。
但明知有险,不得不踩上去,别无他路了。
岛上多风,走在海边,白日里阵阵腥咸的海风,吹得宋韫头发凌乱。
从前在宫里,铁牛会给他梳头,虽然花样不多,但胜在结实。
宋韫自己只会一些简单的发式,头上原本的簪子早不知道哪去了,又找不到替代品,只能把发尾挽一个结,再用布条缠绕。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散开了。
宋韫是男人,往常会在装扮方面下功夫把五官修饰得柔和一些。现如今风吹浪打的,英气的男相日渐明显了,好在岛上的人都活得粗糙,只为果腹奔忙,没人多注意他。
但胡复不一样,他的眯眯眼总是蕴藏着探寻的精光。笑脸迎人,心底恐怕早已把人拆解算计透了。
宋韫尽量避免和胡复对视,沿着岛屿漫步,胡复在前宋韫在后,齐胤摇着尾巴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面。
“在下臣任上让殿下受惊,下臣实在惶恐。”胡复背着手,头也不回对宋韫说。
“胡大人心里有数面上沉稳,哪会惶恐。”宋韫看他挺直的脊背,哪有半分卑让,面上恐怕还是在笑的。
“哎,哪有什么数不数的。只不过人活一世,总有些奔头。”胡复摇头,“把殿下劫到此地,让殿下受如此苦楚,臣心不安呐。只是走投无路,只有这个法子了。”
宋韫哼笑一声:“胡大人哪里是走投无路,根本是一切都在你计划中吧。”
胡复停步,侧身看向宋韫:“何出此言?”
宋韫道:“既然胡大人和海贼早有串通,那日海贼上岸绝不是乘兴而来。你早算计好趁船队起锚当天生乱。”
胡复笑意更深,“皇帝南巡,这是天下皆知的消息,海贼闻风而动岂不应当?殿下怎就料定我与海贼勾结?”说到这胡复顿了顿,“就算我如今在岸上,怎知我不是来剿匪的?”
孤身一人来剿匪,反而受到海贼款待?这话逗小孩都嫌敷衍了。
现在双方地位悬殊,宋韫没有反制的能力,胡复态度猖狂也属正常。
宋韫不卑不亢继续道:“若海贼真是为了皇帝而来,就该集中力量去刺杀齐俦,而不是四散开来,捉回我、罗敷,还有令公子。胡大人,你早知道,皇帝离开阙州之后便会清扫阙州,当日让海贼带走胡图,是为了保护他,我没猜错吧。”
胡复双手交握抱在身前,点头:“殿下聪慧。这些日子,有劳殿下照顾图图。这孩子长了些肉,从前挑食不爱吃鱼,好在他听娘娘的话。”
说到听话,宋韫心头又是一紧张。他利用胡图计算海岛位置的事已经暴露,恐怕胡复不会再让他有机会接触胡图。而且,胡复此次上岛,应该是要带走胡图的。
“我还有一事想不通。”宋韫撩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你想保护家人全身而退,为何要劫持我?我与齐俦关系如此,难道还指望用我做筹码?”
胡复哈哈笑了两声,继续前行,不答反道:“殿下可有看沈玠的卷子?”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此事还能和沈玠有关?
宋韫摇头,“秋闱是国家大事,后宫不能干政。”
“后宫确实不能干政。但此情此景,说与殿下听也无妨。沈白圭文章犀利,用词行文气势澎湃,可惜锐气还是太重。殿下中解元那篇,气质沉郁用笔稳重。倘若今年再考,还轮不到沈白圭出风头。”
胡复语速平缓,说出的话却让人大惊。一直闲步跟在后面的齐胤都快步跟了上来。
“我……是鸬鹚告诉你我是男人。”宋韫尽量稳住心神,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岛上知道宋韫是男人的只有鸬鹚和罗敷。鸬鹚和胡复是同伙,这样重要的消息当然会共享。但即使知道宋韫是男人,要猜到他替考,这一步思维还是跨得太大了。
胡复侧头扫了宋韫一眼又转过头去,“臣为官多年,主持秋闱多年,夹带的替考的……各种把戏见过太多。沈玠去年作弊却能全身而退,只不过是臣懒得当场揭发罢了。官方和考生的浮票并不一致,留档的浮票体貌记载特征更加细致。殿下,往后再作假,记得要更细致严谨些。”
竟然……是当时就知道了?宋韫闭了闭眼,虽然他在胡复治理下的阙州待了多年,却对这位州牧一无所知。胡复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令人恐惧。
这位笑面虎,藏得很深。而作为阙州数一数二的望族,宋家的过往也不会简单,毕竟胡家夫人和宋家夫人是旧相识。
“到底两家怎样的关系,能让你纵容我替考?”宋韫问。
胡复没有即刻回答,他面向大海,沉默了很久。
海风吹皱海面,黄昏的余晖撒在上面,柔和而崎岖。
太阳终究是要西沉的,但人们看见夕阳西下,心里还盼望太阳再升起的时候。
“殿下可知臣的表字是什么?”胡复声音苍凉。
宋韫在余晖缓缓摇头。
“臣,胡复,字靖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