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夜里没有宿在寺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宋韫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衣着整肃,虽然只穿便服却像是下一刻就能上朝见君的阵势。
宋韫起身,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好在昨夜是和衣而睡的,要不然还真是不成体统,问好:“太傅早安。”
焉云深略微颔首,“该用早膳了。”说着往旁边一让,露出站在身后的人。宋韫一惊,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了,竟是屈茂!
屈茂瘦高,双眼狭长,笑起来格外透着精明,他向宋韫欠了欠身子却并不称呼,而是径直跟上往斋堂走的太傅,笑着说:“微臣还从未吃过斋饭,今日算是沾了太傅的光……不知太傅护送陛下回京又折返阑州,可是陛下有什么示下……”
屈茂一句都没提到太后,宋韫越发后背起了一片冷汗,心脏惴惴。
焉云深果然是私自来救人的,齐俦恐怕至今也不知晓宋韫从海贼手中逃出生天。
“陛下,我的命从前捏在你和裴季狸手里,现在又多了个焉太傅。陛下以为,他是敌是友?”
齐俦沉吟良久,不答反问:“韫韫以为,岳母过世是否和太傅有关?”
宋韫不解:“此事和当下局势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齐胤仰头,“若并非太傅负心致使韫韫丧母,当然要对其尽力拉拢。可若是他害得我家韫韫身世可怜,当然是除之而后快。”
“胡闹……”宋韫脸上一热,低声,“就算太傅和我家有恩怨,也该父亲和我去计较。事关国本,怎么能牵扯私人恩怨。”
齐胤理所当然道:“韫韫是我的至亲,韫韫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的家事也就是大晏国事。”
话虽混账,听着像昏君口吻,但也是真的好听。甜言蜜语虽不一定有用,但甜是真的甜。
宋韫把齐小狗从头挼到尾,便快步跟上,去找太傅和屈茂了。
这座小小的观音堂,没有什么香火,连僧人也少。不年不节的时候,多的人影都看不着,连扫地都是住持亲历亲为。宋韫问了在大殿前台阶扫落叶的住持斋堂所在,便径直过去。
斋堂的门紧闭着,隔着中庭,对面就是禅房。宋韫到的时候,罗敷刚好从禅房出来。
宋韫不解,正是用早饭的时候,为什么要关门?
宋韫向罗敷颔首,然后去扣斋堂的门,里头有声响,却没有人声回应。
宋韫又喊了声“太傅”,还是没人应,他便伸手去推门。
罗敷已经走过中庭,来到宋韫身后。
宋韫推开房门,数百只扑腾着翅膀的红鸟冲出房间,像一团喷薄而出的红云,几乎将宋韫和罗敷冲倒。齐胤则在瞬间被黑狗的本能征服,腾跃起来四爪并用地扑住一只。
失去禁锢的鸟儿很快四散开来,消失在天际。和它们羽毛一起掉落的,还有新鲜的红叶。
齐胤叼起自己扑下来的鸟塞到宋韫手里。
宋韫看见鸟儿腿上用野草绑着一片红叶,上面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个“蕴”字。
罗敷也捡到一片,递到宋韫眼前,叶子上是个“照”字。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的内容。
红鸟飞尽,屋内没有太傅和屈茂,也没有斋饭,有的只是废旧的扫帚簸箕等扫地工具。
这里根本就不是斋堂,是杂物间。
他们故意引诱自己来此处,放出这些鸟,到底是想做什么?宋韫疑惑不解。
“娘娘得承天佑,有祥瑞相随。皇嗣无碍,实在是大晏之福。”
身后有声音传来,宋韫愕然中转身,太傅和屈茂站在身后。
太傅神情肃穆,屈茂则一脸玩味,听太傅如此说,他才刚认出宋韫似的,撩袍跪倒,对宋韫叩头道:“不知娘娘凤驾在此,有失远迎,望娘娘恕罪!”
红鸟从寺中纷飞而出,降下红叶,叶上刻画经文。阑州许多百姓都亲眼得见。
观音堂有祥瑞显现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阑州,人迹罕至的观音堂当日香火鼎盛,来上香请愿的百姓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他们不仅要拜观音,还想亲眼看看,那位明明丧命于海贼之手,却又突现百里之外阑州的太后娘娘。
端午时,太后怀着真龙天子,祈福能得上天回应并解除瘟疫的消息就人尽皆知。后来历经波折,朝廷宣布太后薨逝,百姓唏嘘几日后便淡忘了。
如今不知是观音堂里哪个和尚把祥瑞是太后所引的消息说给了樵夫听,樵夫又传给卖柴的,很快说书先生便绘声绘色如亲眼见了一般在茶馆里叙说。
百姓们口口相传太后并非凡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挤破了头也要来亲眼看看,仿佛看一眼就能得到保佑似的。
民情激昂,屈茂不得不从州牧府抽调官兵来观音堂维持秩序。
百姓在殿外山呼太后千岁,宋韫不得不出来见面。他站在台阶之上一露面,阶下众人便是一片欢呼惊叹。
宋韫几年前虽到过阑州,却是直奔许家,除了同许家交好的,几乎没人见过他。
先前或许还有人是凑热闹,一见宋韫真面目,真信了他是仙子下凡——凡人哪有长成这般相貌的?都说菩萨本无定相,男女兼具,太后正是这样的姿态!端庄神圣,天人仪态!
众百姓纷纷跪倒叩拜,宋韫忙叫免礼平身,同时向太傅投去感激的目光——除了太傅,还有谁能在一夜之间做出“祥瑞”?沾了祥瑞的光,得到百姓认可,宋韫这个已死的太后就又光明正大地活过来了。
任由底下人声鼎沸,太傅目不斜视,神情更是冰封玉塑似的。
百姓中有个衣着华丽的妇女上前求告:“娘娘慈悲,小妇人成婚三年都无所出,恐怕要被夫家休弃。求娘娘可怜小妇人,赐些吉祥恩物,若小妇人能梦熊有兆,定会让夫家为娘娘立生祠供奉长生牌位!全家上下都感激娘娘的恩德!”
她这一拜,人群里又钻出几个人,磕头作揖不停:有求小儿病愈的,有求金榜题名的,还有求姻缘的……宋韫哪有这些本事,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还是住持在旁解围:“娘娘受菩萨保佑,一阵神风将娘娘从阙州卷到此处,凤体皇嗣俱安然无恙,都是菩萨慈悲。娘娘,就捻些菩萨祭坛中香灰,分发给善信,便是菩萨和娘娘的恩德了。阿弥陀佛。”
恩物不好找,香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宋韫双手合十对住持道谢,然后铲了香灰封进平安符里,正要亲手交给百姓,人群中忽然又有人高声道:“阙州距此处上百里。我在阙州的亲戚说,当日亲眼看见太后被海贼劫走,那是多大的惊吓。又是被风卷到此处,这样折腾,皇嗣难道真的无碍?这位,到底是真的太后还是假冒,我等怎么知道?”
此话一出,百姓都狐疑嘀咕起来,伸着手要接平安符的妇人也收回手,目光怀疑地看着宋韫肚子。
怀孕六个月的肚子是该这么大么?
当着这么多人被质疑,宋韫不心虚是不可能的,但他不能显露出胆怯退缩。
宋韫深呼吸几次,沉声道:“太傅与哀家同下南巡之路,屈茂大人也曾见过哀家。两位大人明察秋毫,怎会认错哀家?”
“至于皇嗣……”宋韫音量不自觉地低了,要说怀孕六个月这么折腾还不流产,他自己都不信,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瞎掰,“菩萨曾给哀家托梦——”
一直沉默的太傅突然开口:“皇嗣是否安稳,一验便知。”
宋韫如闻晴天霹雳,缓缓转头看向太傅,难道太傅假造祥瑞不是想帮自己?还是他真以为皇嗣无恙?
宋韫下意识后退。齐胤周身的毛都扎煞起来了,四肢紧绷,随时要扑上去咬死在场所有人的阵势。
太傅说找大夫稳婆查验,人群中有个老妇举手:“老婆子就是稳婆。”
先前求子那位妇人也说:“我听说过孙婆婆保胎接生是阑州头一份的,五十年从无失手。将来有幸得子,还要去请孙婆婆照看。”
孙婆婆得了太傅准可,踏上阶梯,来到宋韫面前,福身见礼道:“娘娘,请随老身到后殿去吧。”
宋韫抿唇不语,额角已经开始出汗。
这一去,什么都瞒不住了,不仅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家人。
难道重活一世还要落到和从前一样悲惨结局吗?
宋韫摇头:“放肆!大庭广众之下,哀家岂容尔等想验就验!待回京入宫,自有太医会照看哀家和腹中胎儿。在此地,且不说有辱皇家体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担待得起?”
只要回京,在齐胤和裴季狸的势力范围内,总有遮掩的法子。就算事情败露,让父母和阿翊早些逃命也好。总之是不能在阙州暴露。
宋韫态度强硬,孙婆婆为难地看向太傅。
太傅背手:“正是为了皇家体统才不得不验。菩萨见证,也不算辱没了太后。若有差池,一切罪过由臣承受。”
宋韫咬牙,老狐狸真是没安好心!先前所做铺垫,怕不是为了捧高再使跌重,才好一击致命。
宋韫拍拍齐胤后背,“既然太傅敢担保,哀家还有什么话好说。等会验完,藐视皇家的罪过,也不知太傅担不担得起。”
宋韫说这些话的声音响亮,夹在句子停顿间隙,他用极低极快的声音对齐胤说:“想办法告诉我父母快逃!快去!”
齐胤叼着宋韫袖口不肯走,宋韫拍拍他脑袋,“我死不了。”
就算死了,说不定还能重生呢。
齐胤狠狠摇头,宋韫说:“快走!父母为重,刚拜过菩萨就不认了吗?”
齐胤怔了怔,没办法,只能先跑开去想办法,两个人都困在这里才是真的毫无生路了。
宋韫随着孙婆婆来到后殿。事已至此,没必要再扭捏遮掩了,他主动解开衣裳,露出绑在腰上的软枕。
但孙婆婆并不惊讶,老人眼睑松垮目光却很清亮,她伸出干瘦的手,按在软枕上,调整了软枕的形状,“肚子尖些,才像怀了男胎。”
宋韫张口结舌:“什……什么?”
孙婆婆笑道:“娘娘怀像好气色好,看来是小皇子懂事,并不折腾娘娘。”老妇人将宋韫衣裳系好,福身又是一礼,“老婆子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人们。”
竟然又是太傅的安排?
焉云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宋韫浑浑噩噩地又来到大殿前面对百姓,大家听孙婆婆所说,又齐呼起“太后千岁”了,声音比先前还诚恳热烈。
那几位许愿的百姓,伸着手争先恐后地求宋韫赐予平安符,宋韫一一给了。又有更多的人来求赐福,宋韫又要去装香灰,太傅说:“娘娘身怀六甲不宜操劳,心诚则灵,各位自行在寺中祈福也是一样的。”这才把宋韫从信徒中解救出来。
这么一闹,很快就到傍晚了。百姓散去之后,屈茂收兵说先回去收拾州牧府,明日再来迎接太后凤驾,今夜还是劳太傅在寺里照看太后。
屈茂走了,齐俦迎接太后回宫的旨意应该很快也会下来。
宋韫松了口气,虽然齐胤还没回来,但太傅明知他没有怀孕却愿意作假隐瞒。无论所求为何总归是有谈判的余地,他们暂时是安全了。
入夜,宋韫问:“太傅,哀家今夜还是睡在大殿么?”
夜阑人静,大殿里只有两人。太傅立在观音像下,背对宋韫,沉声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