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屈茂便率阑州上下官员,以极其隆重之礼迎宋韫移驾。
来人之多,轿辇之华丽,让宋韫恍惚间以为自己直接登基为帝了。经齐胤提醒,宋韫知道,这阵仗确实是迎皇帝也足够了。
从观音堂到阑州州牧府,不过十多里路,从拂晓到黄昏,宋韫坐在驾撵上被抬着足足走了一整天。游街示众似的,绕了许多路。阑州百姓夹道欢迎,几乎人人都看见了纱帷后的太后。
虽然队伍前面有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但百姓们摩肩接踵交头接耳,再怎么样也有声音传出来。
宋韫听见有夸他是仙人下凡真龙入怀的;还有人分明面都没见到,说他是神仙样貌。
还有的咋舌叹息,说这皇子还怀在肚子里就是这个阵仗,等生下来还了得?一山不容二虎,这也是天子,那也是真龙,天下要大乱咯!
好话传播不远,但叹息却会传染。随着越来越多百姓开始担忧,甚至有人说出“红颜祸水”“主少国疑”这类词汇的时候,宋韫算是彻底明白,屈茂如此行事目的何在了。
所谓捧杀,便是先赋予难以承受的盛名,再将其拉下神坛。
齐俦的脑子想不出这样手段。这个屈茂,倒也不是纯粹只会逢迎谄媚的庸才。
太后行驾走了一天,终于来到州牧府前。
辇轿落下,宋韫拍拍齐胤头,一手拂开纱帷,正要下辇,面前突然多了个青衣道人。
在前头骑马的州牧屈茂忙不迭翻身下马,见礼:“无为大师出关了?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哪里来的道人,竟然能得一州长官如此卑微相迎?
那道人公羊脸疏长须,耷着眼皮,一甩拂尘,没有回应屈茂,望着宋韫微微欠身:“无量天尊。贫道闭关一季,近日察觉龙气冲天,特来相迎。”
短短一句话,却像在人群中扔了个响雷。
齐俦离开阙州后也来了阑州,然后才回京,当时这无为道人怎么没察觉龙气呢?现在说阑州龙气冲天,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这已经不属于屈茂会对宋韫进行“捧杀”的范围了。宋韫回头去看后面已经落稳的轿子,里面坐着焉云深,太傅掀开帘子下轿,走到宋韫身侧,道:“太后请入府。”
焉云深脸上还是淡静从容的,宋韫从他的神色中无法分析他对此事的态度。
这道人到底是受了谁的命说出这番话?总不可能他真看出,宋韫旁边这条黑狗其实是晏国先帝。
宋韫下了辇轿,选择和焉云深一样不动声色径直绕过道人,进入州牧府邸。
屈茂在后头反复向道人赔罪,许久才跟上来,擦着汗说:“娘娘不该如此怠慢大师啊!罪过罪过!”
宋韫横他一眼,“屈大人把那道人奉若上宾,难不成那道人所说龙气是来自屈大人?”
屈茂一愣,连声说:“不敢不敢……娘娘,显而易见的事情,您何必跟臣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哀家确实是不明白。”宋韫眉目冷峻,“要不,屈大人给哀家解释解释?再向陛下解释解释?”
屈茂不敢再接这茬了,他很快换上一张笑脸,欠着身子对太傅和太后道:“既然是在小臣任内,总该由小臣略尽地主之谊。小臣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会,有顶顶上好的舞乐——”
他这话一出口,跟在宋韫身后的罗敷不屑地嗤笑一声。
屈茂上下打量她一番,挑眉:“姑娘若是不服,今晚的宴会上大可以与之同台竞技。”
罗敷冷笑:“什么不入流的货色,也配和我同台?”说着罗敷转过脸,明显不想再和屈茂说话了。
屈茂心眼不大,当着太后和太傅在罗敷这吃瘪,还真就和姑娘较起劲来。一入夜便吩咐下人摆起席面,戏台子上好几样剧目轮番演过,据说都是当地名角出演。
屈茂神色倨傲颇为自得,罗敷还是冷脸不屑。
宋韫看过罗敷的舞蹈,再看老套死板的表演,根本提不起兴趣来,只觉得咿咿呀呀的声音吵闹。
太傅看了两折戏便说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行离开了。宋韫也不知道在阑州他还有什么公务,大概是不想继续看的托辞。
宋韫撑着头昏昏欲睡,屈茂不停在耳边说:“下一段精彩至极!”
同样的话说了七八遍,宋韫连场面上的敷衍都懒得做了,正要说困乏了回去休息,台上换了个新角色。
剧目并不新,是《西厢记》里红娘为张生和莺莺牵线搭桥的片段,铁牛最不喜欢的片段。
按照铁牛看来,好好的千金小姐,什么光明正大的好儿郎找不到,非要和个穷书生偷偷摸摸厮混。铁牛断言,这故事是男人专门写来哄好人家姑娘的。铁牛专看宫斗宅斗,杀得鸡犬不留才好,看见这种你侬我侬的本子就来气。
宋韫知道这个故事,也并不喜欢红娘这个角色,觉得太过轻佻了些。坊间演此角色的角儿,大多知道要追求形象乖巧活泼,难的是掌握那股巧劲,过与不及都不讨喜。
台上这个,一身红衣轻巧灵动,甩着棋盘,眉目顾盼若飞,眼神极魅极勾人,音色脆甜如清泉叮咚。哪是撮合小姐和张生,自己简直快把张生的魂儿给勾走了。
这样魅惑勾人的小红娘,和前面的角色都不同。宋韫是第一次见,觉得新奇,困乏也扫空了。
屈茂见他感兴趣,得意道:“这是臣的义子,若娘娘看得起,便送与娘娘逗趣解闷。”
果然屈茂往外送人已经成了习惯。不过……义子?这样风骚勾人的姿态,是男人?
在扮女人这回事上,宋韫头一回觉得甘拜下风。
剧目演完,虽然宋韫并无兴趣让戏子前来谢恩——还得多赏银子,他身上又没有,只好找太傅借,太傅又走了。摸不出钱来打赏实在丢人。
但那戏子来都来了,宋韫不得不摆出姿态,给两句不值钱的口头褒奖:“戏唱得很好,扮相也俊俏。但先帝驾崩不过半年,哀家实在无心玩乐。”
那戏子眨了眨桃花眼,眼角带着红晕,目光似醉非醉,懵懂中透露着楚楚可怜。他说话时不用女嗓,清润的少年音色自带无辜:“小人不懂这些……是小人做错了吗?会杀头吗?义父……”说着便向屈茂投去求助的目光。
屈茂看得出宋韫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便赔笑解释:“这孩子自幼没读过什么书,年纪也不大,净说些蠢话,娘娘定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人虽蠢,却贴心乖巧,再经娘娘调/教便是他的造化了。”
齐胤被少年身上的脂粉味熏得连连打喷嚏,对宋韫抱怨:“蠢是真的,矫揉造作更让人恶心。屈茂真是大胆,这样下贱的人也敢送到韫韫面前。”
或许是有怠慢侮辱的意思,又或者屈茂见宋韫多看了几眼便顺水推舟想送个眼线过来,都有可能。
无论哪种,宋韫不接就完了。
一听太后不要自己,那小红娘瞬间眼泛泪花,余光里瞥着屈茂不悦的神情,悲悲惨惨地说:“是小人没做好,惹娘娘不喜,给义父丢人了……”语气十足像被老鸨子压榨的风尘女子。
非但宋韫不悦,罗敷越看越蹙眉,怀疑是屈茂特意用此人来恶心自己。
宋韫坚持不肯收下红娘。
宴会散后,宋韫和齐胤回住处,身后除了罗敷,还跟着好几个屈茂硬塞过来的侍女——名为侍女,监视罢了。
宋韫有心找借口甩掉这些人,故意在州牧府里绕圈子。
同样是州牧住处,阑州的不知比阙州胡复那里富丽堂皇多少。就说这亭台水榭,池塘周围一圈名贵菊花,池塘里面田田的绿叶。
九月九过了,荷叶开始枯黄,屈茂的池塘应当是有专人打理的,除去了枯败的黄叶,剩下的都是历经霜寒的深绿色,别有风致。还有菱角叶子夹杂其中。本来已经是菱角过季的时候,但看这池子里叶子的长势,应当是还没挖过的。
也是,堂堂的州牧府,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谁会来挖菱角呢?但菱角真的很好吃。
宋韫想到许家老宅池塘里也有菱角。当时宋韫救落水的苏明珠,顺手还抓了一把,揣进被淤泥打湿的袖子里。
后来回房间换衣服,铁牛看见他一身湿透,吵着“喊家丁去救就好了,虽然阿韫水性好,可你是千金小姐!”
宋韫分她一捧菱角,吃人嘴短,铁牛除了“好吃”没别的话说了。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啊。
宋韫感叹从前,突然听见扑通一声,池塘对面凉亭下砸起一片水花。
宋韫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落水了,身后的侍女惊叫起来:“是十一公子落水了!快救人!”
十一公子?屈茂生这么多儿子?
齐胤咬着宋韫袖口,语气不悦:“是那个小红娘。”
是了,宋韫看清了,水中翻腾的人是穿着红色的戏服。
难不成因为自己不要,他就要寻死?宋韫皱眉,此处的水不算深,但菱角丰茂,底下定然有许多水草。若是不赶紧救人,恐怕这小红娘就要成水鬼了。
但在场所有人,除了宋韫,好像都没法救人——侍女们有的跑开呼救有的立在原地尖叫。罗敷或许会水,但她神情冷淡一派置身事外的样子。
宋韫忽然想到怎么摆脱这些耳目了,他拍拍齐胤后背,“去,把人拖上来。”
齐胤虽然晕船,但水性还可以,在海里都没事,这点浅水完全不在话下。
齐胤难以置信地抖了抖耳朵:“我?下水,去救一个戏子?我可是天子!”
他不下水,难道要太后大着肚子去救人?再磨蹭人就淹死了。
宋韫一脚把齐胤踢下水,齐胤没反应过来往下沉了几尺,很快又浮上来,委委屈屈朝宋韫吼:“韫韫是看上了新欢,要谋杀亲夫吗!”
宋韫笑:“他哪能和你比。”
齐胤这才不情不愿地游过去救人。
齐胤很快把小红娘叼着后衣领连拖带拽地扯上了岸,泄愤似地在他胸口狠狠踩了几脚。
小红娘吐出几口水,清醒了,扑上去抱着宋韫裙角就开始哭:“是娘娘救我,娘娘真是活菩萨!可娘娘要是不留下我,我还是没有活路……娘娘可怜可怜小的吧!”
宋韫被他哭得头疼,扯开裙角,问:“你叫什么?”
小红娘抬起头,抛了个水光潋滟的媚眼:“小的名叫屈饶,饶命的饶。娘娘若觉得不顺耳,恳请娘娘给小的赐名。”
屈饶跪在地上,姿态也极妖娆妩媚,他双手交握抵在心口,侧头对宋韫露出修长的脖子和光滑如玉的锁骨,十足惹人怜爱的模样。
但宋韫不吃这一套,言辞坚决:“哀家不喜欢听戏,也不爱看人哭。”
宋韫说着就要走,屈饶作势又要跳水,宋韫可不想再踢齐胤一次,只好再停下,说:“你无非是要个活路。哀家会跟屈大人说,让他好好待你。”
屈饶不跳了,走过来,靠近宋韫低声说:“也不全是因为义父,娘娘天人之姿谁不仰慕?娘娘不喜欢听戏,可小的是男人,自然还有别的办法能让娘娘开心。”
说着,他媚眼往下,看着宋韫的孕肚,缓声道:“孕期更需要抚慰,小的定会伺候娘娘舒服的。”
宋韫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怎么会有这么孟浪的人?正要动怒斥责,齐胤先一脚把人踹回池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