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关心家中情况,想早日回京,太傅也同意,屈茂再三挽留也留不住人。
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收拾起来也很快。宋韫正要启程,许家有人送来帖子说后日族中要迎娶新妇,想请娘娘观礼。
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阑州许家武将出身,在建国之战中出过力,后来先祖解甲归田,成为富甲一方的员外郎。族中子弟读书有之,习武有之,但大多不成气候,从商的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宋韫的嫡母是许家长房嫡女,那一辈里最尊贵的姑娘。眼下要娶妻的许家少爷名贞字元丰,虽出身旁支,是许泽兰八竿子打不着的堂侄,原先也和许家嫡系并不亲近,但其父却是上半年刚中了进士的许思。
大晏这十几年来渐渐倚重文官,科举入仕的尤其高人一等。许思中了榜眼,他这一支于是也就在许氏家族里有了脸面,一跃成为家族里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宋韫不算许家人。除了嫡母,从前许家族人都没把这个“庶女”放在眼里。
但他们如今来请宋韫,是想锦上添花,再添些派头。庶女做了太后,便是许家祖上有光,飞出金凤凰了。
虽然宋韫不喜欢这种假模假样的来往,但嫡母对宋韫很好,这个面子,宋韫不能不给,于是答应再留两天。
宋韫不喜欢热闹,让屈茂把自己的住处安置在了州牧府最僻静的院子。今日罗敷又上街去了,院子里很是清净。
至于那些碍事的侍女,被宋韫以昨夜受了惊吓,想要些水性好、遇事不惊慌的人伺候为由退回去了。
阑州虽地处江南,但也不是男男女女都会游水的。宅院里规矩多,走路说话都要克制,宋韫小时候并没专门学过,只是偶然偷偷玩水时发现自己好像生来就会游水。至于他认识的那些千金以及她们的丫鬟,没有一个能下水的。
京城闺阁规矩更严,焉蘅暮却也会水,她也真是个奇女子,难怪太傅疼爱她至极。可惜厚颜薄命,无法亲见那位姐姐风采——她应当是很像自己的母亲吧,宋韫想。
总之,识水性又临危不乱的侍女不好找。大概直到宋韫离开阑州,屈茂都找不到符合要求的人。就算找到能下水的姑娘,宋韫总还能挑别的毛病。
甩掉屈茂用来监视自己的侍女容易,摆在宋韫面前的,还有一位难缠的角色。
昨夜屈饶被齐胤踹下池塘,让侍女喊来的家丁救了上来。虽然性命无虞,但惊吓又呛水,肯定要病上两天。可宋韫没想到,一大早又看见他来自己院子里晃。
不同于先前红艳的戏服,他穿着一身素白,衣衫单薄里头的皮肉都若隐若现。脸上也没有化妆,越发在秋风中出落成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了。
他说来给太后赔罪,宋韫说并不怪罪他,他还不走,在院落里唱起了歌。
不是戏文里的唱词,是儿童开蒙时会学习的《笠翁对韵》: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牛郎织女受相思分离之苦。参商之星互不相见,表的也是离情别绪。屈饶昨夜落水,怕是有些伤寒坏了嗓子,略带沙哑哽咽的声音听着尤其凄惨,对着宋韫窗户唱个不停,活像宋韫践踏他心意始乱终弃似的。
齐胤听得冒火,“昨夜太便宜他了,根本没记住教训,还这么不知死活地贴上来!”说着便从窗户跳出去要咬人,宋韫心想让齐胤教训教训他也好,便没拦着。
宋韫倚在窗边看屈饶被齐胤追得满院子跑,花容失色薄纱乱舞,难得唱歌却还没断,这情景实在好笑。
眼看着齐胤就要追上了,太傅走进院子来,横在一人一狗中间。
“太后还是御下不严,纵容恶犬伤人,传出去于名声有碍。”太傅背手,手上还厚厚裹着一层纱布,冷然俯视黑狗。
齐胤仰头朝他龇牙,说着只有宋韫听得懂的话:“老狐狸管天管地,生前被他念叨,死后做狗都逃不过被他说教。恶犬伤人……头一个就伤他!”
真要是咬了太傅,齐胤的狗命估计也得交代了。宋韫闻声走出来,规规矩矩和太傅见过礼,道:“太傅教训得是,往后不会了。只是屈大人的十一公子实在热情,哀家想安心静养,又不通音律,恐怕实在不是小公子的知音。”
宋韫话说得委婉,但太傅一定能听懂。
焉云深垂眸,受伤那只手捻了捻手指,对屈饶说:“把你刚才唱的内容再唱一遍。”
屈饶怔了怔,挂着眼泪媚笑起来:“太傅想听,今日我嗓子不适,不如改日换个别的唱词吧——”
焉云深抬手,“不用。”
屈饶没办法,只能又唱起来。
他本来嗓子就有些沙哑,被齐胤撵了一趟出汗,喉咙更是发紧。勉勉强强唱下来,不知跑调走音多少回,他自己都脸红害臊了,太傅还一脸肃穆,仿佛刚才听的不是小曲,是政策公文。
“唱得好。”焉云深点头。
屈饶水汪汪的泪眼闪着光,娇滴滴地喊了一声:“谢太傅夸——”
“下次不许再唱了。”焉云深接着道。
那个“奖”字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堵得屈饶眼圈更红了,他把脸一捂,哭着跑开了。
宋韫差点忍不住笑。果然,对付这种死缠烂打的人,曲折迂回的说辞没用。像太傅这样正派的形象说出欲抑先扬的话才有冲击力,简单明了,一针见血。
宋韫在憋笑,焉云深看着他,问:“太后会唱吗?”
宋韫当然是摇头,咂摸太傅话里的意思,“哀家该去学是吗?”
太傅说不是,“不会才对。好好的人,原不该学那些不成体统的东西。”说完又走了。
这句说教没头没尾的,宋韫搞不懂太傅意欲何为。
齐胤想起来胡复曾说过,鲛人善歌,问宋韫:“陈直筠给你那本书上不是有关于鲛人的记载吗?具体是怎么说的?”
那本书是志怪录,记载着各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包括借尸还魂、牲畜口吐人言,虽没说具体原理如何,却也安了宋韫的心,这样奇怪的事原来不是只发生在自己和齐胤身上。
提到鲛人的没有几句,宋韫能背下来:“鲛人者,海上精怪也,人形而水居。胎生,善歌,不分男女,性极忠贞。”
“只有这些了。”宋韫说,“难不成屈饶会是鲛人?他倒是水做的似地爱哭,但看起来,倒也不像男女不分的样子——也说不准,谁知道男女不分到底是个什么样呢?”
齐胤沉吟良久,没有接话。
罗敷上街买东西回来了,给宋韫带了更大更松软的枕头,说:“我在门口遇见有人找屈饶,州牧府的门房不让她进,我把她带进来了。”
宋韫问:“谁找屈饶?”
罗敷:“一个老鸨,自称他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