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宋韫喃喃自语,猛地想起来,“那日在州牧府前妖言惑众的道人,道号就是无为!”
太傅道:“不错。”说着便踏上道观高高的台阶去叩门。
宋韫犹豫不前,太傅先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晏国不安,很大程度上和皇帝偏信道士有关。这无为道士地位极高,和屈茂甚有关联,那天又近距离见过宋韫,现在送上门去,万一被认出来岂不是满盘皆输。
焉云深回头看他:“来。”
宋韫想,太傅向来小心谨慎,既然带自己前来,定有道理。跟着太傅,便没什么可怕的。
宋韫站到了焉云深身旁。等人来开门这会功夫,宋韫四顾道观外表,飞檐斗角都刷着新漆,便问:“是今年刚修建的道观吗?”
宋韫先前在岛上听胡复说过,齐俦上台之后,全国各地都在兴建道观,这败家子。
太傅摇头:“今年修建的,都在郊外,也不成气候。这座无为观已经在此数年了,只是那无为道人虽有名声在外却极少露面。那日,恐怕也是许多阑州百姓第一次见他。”
“屈茂对他很是信奉,他果真有些本事法术么?”
“玄之又玄之人,做玄之又玄之事,真假是非谁能说清。不过,盐船被雷击毁是天罚一事,应该是出自此道之口。”
听太傅这样说,宋韫心里七八成认定无为道人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了。
若是天谴,首先该报应在当权者身上。盐船被毁,百姓遭殃,官吏不痛不痒受了点责罚依旧官运亨通。上天有眼,不会这样不公。
宋韫的“骗子”还未出口,道观大门被打开了。
一个青衣小童子立在门口,对宋韫和焉云深作揖见礼,称:“师父请二位入内。”
宋韫跟在焉云深身后走进道观,迈过门槛时,突然觉得不对——
那小童来开门,态度从容,见到陌生访客,没有折回去通报,直接说请两人入内,当然是受了他师父的吩咐的。童子口中的师父大概就是无为道士了,他竟能未卜先知,知道有两人前来?
宋韫抬头再看这座道观,简直像龙潭虎穴。此去,不会有什么凶险吧?
但太傅迈步坚定,没有回头的意思,宋韫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两人由童子带领着进了道观。穿过大门便是庭院,当中立着一块圆形照壁,照壁上刻画着阴阳太极图案。绕过照壁,正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房舍。
宋韫走在矮舍前面的走廊上,往里看了一眼,这一排都是鹿舍。总共九间,每间里面关着九头茸角稚嫩的小鹿。
宋韫走到走廊转弯处,听见有小鹿嘶鸣的声音。转头回望,一个青年道人,拽着鹿角从鹿舍里提出一头鹿来。
是要拖去宰杀么?道士也吃肉么?
不知怎的,宋韫突然想到了齐胤。留他一人在州牧府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阑州没有吃狗肉的习惯吧?宋韫心里焦躁起来,甚至想立刻调转方向赶回州牧府。
小童子看出了宋韫的不安和疑惑,解释道:“我们是全真派系,不吃荤食。那头小鹿,也不会丧命,只是取它一点鹿茸和鹿血炼制丹药。”
听见这么说,宋韫心里想的还是齐胤——
据说黑狗血辟邪。可齐胤自己就是孤魂野鬼附身在狗身上,算不算邪祟呢?被邪祟附身的黑狗血还能驱邪吗?
都说关心则乱,不过离开齐胤一两个时辰,宋韫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小童带他们到了目的地,停下脚步。宋韫视线落在面前的高台上,心绪也跟着收了回来。
一座铜质的台架,大概两三丈高,底部宽顶端窄。底盘有一丈见方,最高处只够一人盘腿而坐——无为道人正瞑目在上面打坐。
坐得这样高,抬眼便能能看见门口。宋韫松了口气,先前还以为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原来只是占了地势的便利而已。
听见小童禀报,无为道人睁开眼,轻盈往下一落,立在宋韫和焉云深面前,一点尘埃都没震起。
原来这道士修的不是法术,是轻功。
“稀客。”无为手抱拂尘,对两人颔首见礼。
焉云深开门见山:“屈茂说你卦算得准。”
无为道:“信则准不信则不准。太傅想问什么?”道人目光越过焉云深,落在其后的宋韫身上,“太后想问什么?”
宋韫大惊,果然认出来了!这道士眼睛竟如此毒辣!这可如何是好,屈茂将其奉若上宾,若是他将此事告知屈茂——
无为开口悠然道:“闲云野鹤之人不搅入俗事。足下登门为客,我为主家。世上没有主人与客人为难的道理。”
太傅也一脸从容镇定。
宋韫越发看不透了。
或许是出于和先帝作对的目的,或许是齐俦本身就迷信,总之在他的授意下,现在晏国上下都对道士都十分尊崇。这座堂皇的无为观也是齐俦尊道政策的产物。
受其利便应忠其事。可这无为道人却是一派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模样。
真会有完全出世的人吗?
或许有,但这道人一定不是。
更让宋韫不解的是太傅。他向来不相信玄学鬼神。就连从前,齐胤相信妙缘大师之言,他也相当不满,怎么今天主动上门求卦了?
是什么卦如此重要?连暴露宋韫的身份都不以为意?
不对……太傅一定另有所图。是想以此为突破,寻找机会铲除这些蛊惑君王的道士么?
宋韫一时理不清楚。
无为道人命令童子打扫铜台,自在前面带路,领着宋韫和焉云深往内室去。
正对着铜台的是一间高度略低于台架的屋子。宋韫走进去,发现里面供奉着巨大的三清塑像。
无为道人先净手,然后焚香敬献。随后抽出压在香炉下的白纸,分别给了宋韫和焉云深各一张。
“那边桌上有笔墨,把所问之事写在纸上。”无为道。
焉云深依言快速地写了,将白纸对折递回给无为。无为翻开白纸看上面的字迹,然后抬眼,“太后呢?”
宋韫不知道太傅在纸上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真的会准吗?
宋韫心里确实有很多疑问,比如齐胤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他能不能顺利复位?还有……什么时候可以补全最后剩下的那些礼数……但这些话是绝不可能写在纸上交给这道士查看的。
那还能问什么呢?
宋韫想了许久,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命字。
两张纸都交到了无为手上,他不用扶乩也不用龟壳蓍草,只是立在塑像前,闭目冥想,仿佛在沟通天意。
在此期间,宋韫与焉云深退在一旁等待答复。
殿内只有幽微的烛光,和明明灭灭的焚香。宋韫无所适从,仰望塑像,殿内光线昏暗看不分明,他隐约觉得中间那座塑像眼下有一条白痕,像一行眼泪。
神仙也会哭吗?
不对。
宋韫及时收住心里那些怪力乱神的想法,那痕迹大概只是年久染了污渍。朝廷拨款,光顾着装饰道观外表光鲜,还没来得及为神仙重新塑像吧。
然后宋韫目光往下,看着香炉下压着的那叠白纸。
纸是普通的纸,笔是普通的笔,道士看起来也是一般的道士,怎么就能够断言万事万物呢?
胡闹。真是胡闹。
太傅对自己说过的话,宋韫此刻想给他还回去。
他忽然又想到,在观音堂被太傅打的那次,戒尺是从观音像下抽出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太傅怎知戒尺何在?难道是专门预备下要打我的?”宋韫低声问。
焉云深手伤还没完全好,纱布虽已经拆了,掌心的伤痕还未结疤。他注意到宋韫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将手虚握成拳,反问:“还疼?”
宋韫摇头,掌心早就消肿了。不过是戒尺打手心,蒙学里的顽童也挨过。小孩子都受得住,何况宋韫一个大人。要说疼,恐怕还是太傅掌心血肉淋漓疼得厉害。
“娇气。”焉云深道,“就算是有人维护,还是要自身凡事都担当得起应付得过,才能一生无虞。何况你没有可全然信赖之人。”
宋韫闻言怔了怔,太傅说这些话时,神情依旧严肃,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宋韫感觉心中柔软至极。
太傅这是在教他安身立命的要义——不可依赖他人。哪怕是太傅自己,宋韫也不能全然信赖。
谁会对无关之人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呢。
太傅对宋韫,面冷但心热。
归根结底是因为宋韫生母。
母亲虽不曾陪伴宋韫成长,却给宋韫留下了一位如师如父的长辈,宋韫心头百感交集。
无为道士那边批好了卦,将答案写在白纸的另一面递还给两人。
宋韫余光瞥了一眼太傅的纸,背面是太傅字迹:某某寿数。前两个字墨迹有些被磨花了,宋韫看不清。
太傅想问自己的寿命吗?年过不惑,考虑这些确实也理所应当。但宋韫总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是两个字?不是该写大名么?
到底是窥人私密,宋韫不敢久看,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宋韫在纸上只写下一个“命”字,没有写求问谁的命。原本也没抱希望道士能说出什么门道来——命这回事,谁能说得清楚?
宋韫翻到背面一看,空的。
嗯?说不清所以干脆不说吗?
宋韫抬头看向道人,问:“这是何解?”
道人说:“有命才可算命。无命只能顺应天命。”
无命……什么叫做无命?宋韫心头一紧,道人犀利的目光仿佛一道精光,能由外及里把宋韫照个透彻。
什么人才会无命……难道,他看出宋韫是重生之人?
昏暗的大殿里,道人肃然立着,仿佛第四具塑像。
黑暗与沉默同时向宋韫压来。
太傅道:“老毛病又犯了。故弄玄虚做什么?挑些好听的话说了就罢了。”
无为道人忽的一笑:“原来焉大人还认得我。”
宋韫茫然地看着两人,他们也是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