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和无为又是旧相识,是敌是友却不好说。
怎么到处都是太傅的故人?
先是前朝遗民胡复,再是道士无为——
等等……宋韫猛然联想到,会不会无为和胡复也认识,无为也是靖朝遗民?那么屈茂也……
宋韫摇头。不对,若他们都来自前朝,简直就是一个势力庞大的复国阵营。太傅不会带着宋韫往逆贼老巢里闯。
许多事情未知,但太傅心系大晏社稷百姓,这一点无需置疑。
经太傅催促,无为果然不说那些玄之又玄的话了,而是看着宋韫道:“尊驾幼年失恃,青年丧夫,十余载形单影只孤身无凭。但过了今年,否极泰来,前途如朝阳东升,渐渐有光耀千秋照临万物之势。实在是先苦后甜,化险为夷,至于登峰造极。上好的命运。”
好听话谁都爱听,宋韫也不例外,但道士的话也仅仅只是好听而已。听着像那么回事,但经不起推敲。
太后是宋家“庶女”,自小没有生母,新寡,这是大晏人尽皆知的事。无为说明年宋韫就会开始转运,他不知道齐胤明年就能变回人形重夺皇位,话里意思,让宋韫转运的应当是他肚子里这个。母凭子贵,嗣子的嫡母哪有亲子做皇帝的太后地位尊崇。
可这道士明明知道宋韫是男人,哪里生得出来。随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光耀千秋照临万物,皇帝恐怕都没这样的气派。
宋韫心里已经把无为道人定性为江湖骗子,太傅却接着他的瞎话问:“他命中后代如何?”
无为闭眼掐指算了下,道:“命中只有一子。但子嗣贵贤不贵多,后世子孙皆是经天纬地,星宿下界般的人物,实在是福泽深厚。”
宋韫忍不住嗤笑出声了。
还有一子呢。他和齐胤能生出什么玩意来?从哪生?
无为道人乜他一眼,“若是以后验证了不准,尊驾大可以砸了这道观。”
哪用以后,现在就想给你砸了。
宋韫想归想,没弄清敌我情势之前还是克制情绪,对太傅道:“快亥时了,该回去了吧?”
太傅点头:“你先出去,我稍后跟上。”
这是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听见的话要说?宋韫迟疑片刻,然后开门走了出去。离开之前立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昏暗的室内,太傅握着那张两面都写了字的白纸,元始天尊塑像眼下一道白痕……昏与明,暗与白,看着看着都混成一团。
宋韫照原路退回,没有急着出道观,立在那排鹿舍外面,探着头越过栅栏看里面的小鹿。
小童子没有骗人,那头被抓出去的小鹿已经被放回了,性命无虞,鹿茸从根部斩断,断口包着纱布。小鹿并不觉得很疼的样子,正在大口吃草,间或抬头,圆润湿漉的鹿眼对上宋韫的眼睛。
太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宋韫身旁,伸手到他面前,摊开掌心,上面放着一个小锦囊。
在太傅的目光示意下,宋韫接过锦囊。里面有个小盒子,宋韫打开看,盒子里是一枚药丸。
宋韫捏着药丸闻了闻,“给我吃的?”宋韫以为是裴季狸开的那种,能使人产生怀孕症状的药。
太傅道:“这是要命的药。”
宋韫赶紧把药扔回盒子里,把锦囊递还焉云深:“太傅这是何意。”
“留着,万一以后有用。”焉云深把锦囊推回给他。
宋韫疑惑不解,回想先前闻到的药味,有矿物的味道还有血腥气——
“方才割鹿茸就是为了制此药丸?”宋韫头脑快速运转,“矿物……这些道士会做五石散!齐俦——”
宋韫及时收声,小心观察太傅神色。
他想到之前齐俦就是服用了五石散才行为癫狂,一直没查到到底是何人给他献药。现在看来,大概和无为道人脱不了关系。
太傅淡然道:“那些事,回京再说。”
宋韫和焉云深说着话往外走,太傅的话间接肯定了他的猜想。宋韫越发弄不清太傅和这些人的关系了,索性直接问:“太傅何以认得无为?我母亲是否也认得他?”
方才在暗室里,无为精亮的目光紧紧罩着宋韫,那目光过于深邃,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
太傅点头:“二十年前见过几面。那时候他是个靠杂耍戏法卖艺糊口的江湖艺人,最擅招摇撞骗。如今,也没有大改。”
宋韫:“既然如此,太傅还向他问卦?”
焉云深侧身看他,沉默良久才道:“若心有挂碍,但有门路,哪还顾得上验证真伪,只求心安。”
为求心安,所以灵与不灵都想试一试,可算是关心至极了。太傅问的是寿数。他挂念于此,是得了什么顽疾么?但看起来他身体康健得很啊。
宋韫又开始疑惑太傅写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名字,想问又觉得唐突。如此为难着,走到了门口,刚要跨出去,宋韫被太傅拉回门内。
宋韫疑惑地看向太傅,焉云深目光指向门外巷道尽头,宋韫循着看过去,屈饶正向这边走来。
宋韫会意,对焉云深点头。是得避一避,万一被屈饶认出来,那就真的满世界都知道太后是男人了。
两人藏在大门后面,想等屈饶走过再出来。等了一阵,却看见屈饶被一个高大的男子快步超过,横挡在前挡住去路。
男子一身粗衣,身高八尺,胳膊大腿都极其粗壮,将粗布衣裳绷得紧紧的。身后背着一柄被缠绕了几层的扁长物件,最宽处大概一掌宽。
屈饶闷头往前走,撞上男人胸膛,往后退了几步,揉着头跺脚骂道:“好狗不挡道!”
男子闷声回答:“我是人。”
“哪有人身上这么硬,石头一样……”屈饶怒气冲冲的,脸上也绯红,抬眼对上男子目光,音量就不自觉小了下去,气势也弱了,“让开!”
“不让。”男子言简意赅,“你要跟我回去。”
屈饶叉腰,“我认识你是谁呀就跟你走?想拐带人口?知道这是什么地界?知道我义父是谁吗?信不信我喊一声,马上来人把你五花大绑了,扔进大牢里蹲个三年五载!”
男子侧头看了眼背着的东西露出的柄端:“你可以试试,但我不想随便杀人。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跟我回药王谷,我会请谷主尽快为我们证婚。”
“你有毛病吧!”屈饶尖叫着跳起来,“哪有两个男人结婚的!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
男子不快不慢吐出两句话:“我们睡过了。谷主说过,夫妻才能睡在一起。”
屈饶沉默了。
藏在门后的宋韫震惊了。
他知道屈茂收这些义子义女是为了往人床上送,屈饶和这位壮汉,这样也行?宋韫想着,自己的脸都跟着红了起来。也对,屈饶那样水做似的娇弱,要让他在那事上出力,好像才是不太行。
但看目前状况,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应该不是屈茂促成的吧?
屈饶平复了一会心绪,撇头看见无为观大门敞着一条缝,道:“我才不跟你胡扯,说不定一会就有道士出来看见,丢人死了。听着,大傻个子——”
屈饶清了清嗓子,虽然刻意压低音量,但还是从神态到语气都透着轻纵妖媚的劲:“跟我睡过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跟我结婚,我不得夜夜做新郎,活活忙死?再说了,什么癞□□都敢想天鹅肉吃了,做你的美梦去吧!”
壮汉皱眉,“我有名字。裴龙斩。”
屈饶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我不管,大傻个子,刚才跟你说过了,我娘是开妓院的,从小到大,我什么男人没见过。你救了我娘,我替你解了药性,两清了。警告你,别再缠着我了,看见你都烦。”
虽然听人隐私着实不厚道,但立在门后的宋韫无处可去,只能将屈饶的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话里的意思,有些他明白,有些不太懂——
罗敷说过,有老鸨来找屈饶。宋韫先前以为,屈饶出身风尘,所谓的娘亲不过是小倌们对老鸨的敬称。现在听起来,应该是亲娘了。
那么事情的前因应该是,这位名叫裴龙斩的壮汉对老鸨有恩,母债子偿,屈饶用自己的身子报答?什么药是需要做那种事来解的?裴龙斩怎会中了那种药?所谓的药王谷又是什么地方?
药王……裴……虽然牵强,但宋韫很快地想到,裴龙斩和裴季狸会是不是一个裴?
对话还在继续。
裴龙斩对屈饶两清之说并不认同,他道:“无论如何,是我欠了你。你不想和我成婚,那我替你杀个人吧。”
屈饶像看疯子一样:“有病吧你!好端端的,我要你给我杀人做什么?杀人偿命,偿你的还是我的?”
裴龙斩目光磊落:“刚才,你在哭。”他抬手摸了摸后背,“还抓我。让你受委屈的人,我替你杀了他。”
屈饶大大翻了个白眼,破口骂道:“我他妈哭还不是因为你横冲直撞给我疼的!哪有人上床像犁地一样,还一犁就是一个多时辰……”
裴龙斩沉默片刻,哦了一声,道:“既然你是对我不满,我可以把命给你。但要等我把少主送回药王谷之后。”
屈饶:“……”
不仅屈饶无语,宋韫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巷道里虽然没有其他人,但毕竟是在室外,说什么犁地什么一个多时辰,这样的话题下,那壮汉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他还“哦”。
这位壮汉嘴里,杀人像切菜似的轻易,他背的应当是刀或者其他兵器了。裴龙斩身形健硕孔武有力,本事肯定不差,但脑筋实在不转弯。非要把账算得两清,可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能不能抵不抵消的呢。
时辰已经快到亥时,屈饶懒得跟裴龙斩废话,绕过他继续往州牧府方向走。
裴龙斩不声不响地跟在屈饶后面。距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刚好一步之遥。
屈饶没走几步就被跟得烦躁,转过来冲他吼:“是不是非要杀个人你才算完?”
裴龙斩回答:“我只会杀人。”
“那你干脆把我杀了算了!”屈饶伸着脖子。
“先睡后杀,土匪都不这么做。”裴龙斩摇头。
屈饶险些当场气死过去。
“行,行!你是好样的!”屈饶怒极反笑,放着狠话声音也娇娇的,“非要杀人那就杀去吧!阑州许家知道吗?”
“听过。”
“许家马上要办喜事,新郎官,能杀吗?”
屈饶的话,音量不高不低,荡在巷道里,穿过门缝落到宋韫耳中。
许家新郎官,不就是请了宋韫去观礼的那位——榜眼许思的儿子,许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