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茂扬言次日开始塑造无为金身,召集了大量劳力,当天就已经着手拆除道观原有建筑,日夜不停两班轮倒。
宋韫本来想尽早离开,现在却不着急了,还想着等李骋过来,定要狠杀屈茂的威风。
闵州战事已经完结。
齐佳本是以皇帝不孝,致使太后身亡为借口起兵,宋韫与祥瑞同现阑州的消息散播到全国各地,所谓的清君侧师出无名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叛乱。
再加上李骋本就英勇又指挥得当,几次以少胜多,打得叛军军心涣散,以至于连连溃败,最终缴械投降。
齐胤的线人传给他的消息是李骋很快就要来阑州亲自护送太后回宫了。
宋韫知道全国各地都有齐胤的势力。那天在观音堂宋韫被太傅打手心,齐胤跑出去,和在阑州的线人联系上了。齐胤说,雷雨那天,宋韫随太傅去无为观,线人又向他汇报了消息。
宋韫不解:“除了我和裴季狸,还有人能听懂你说话?这其中到底是什么规律?”
齐胤偏头想了一会,然后往宋韫怀里拱:“传递消息也不一定要说话……当然是跟我一条心,最亲最近的人才能和我交流,比如韫韫……”
宋韫还是觉得不对,要论亲近,齐俦可是齐胤的亲侄子,但他可是不懂齐小猫的喵语的;要说本阵营的能听懂,妙缘大师也是不懂齐小猫喵语的。
若要按其他标准分类……宋韫想不明白,于齐胤而言,自己和裴季狸有什么共同点呢?都是男人?不对。
宋韫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宋韫把在自己怀里乱蹭的齐小狗摘下来,郑重道:“陛下,坐好。”
自从那次在观音堂拜过菩萨后,齐胤很少听见宋韫称呼自己为陛下了,而且每一次听见这两个字都免不了美人嗔怒,小狗耳朵被揪。
齐胤习惯性地周身皮一紧,垂着尾巴,规规矩矩蹲坐在宋韫面前:“韫韫,我错了!下次一定不惹韫韫生气!生气伤身!这次,能不能揪右边耳朵?两边匀称点。”
认错倒是挺快,张嘴就来,但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宋韫闭了闭眼,没有跟齐胤嬉皮笑脸。
自从在无为观,太傅对他说了那些话,他心里就一直不安。或者也可以说是,太傅的话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他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找齐胤问个明白,却又怕得到的答案不如自己所愿,想着日子糊里糊涂慢慢过着也不错。但听了屈饶的故事,宋韫又有了不同的心境——
无论是葛白术还是许贞,无论为色还是为利,男人有所图时,嘴里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又极尽温柔体贴,看起来满是发自内心的诚意。可一旦危及自身,是情爱也没有了温存也没有了,甚至还要当场变脸反咬一口。
从前吃下去的糖也就变成了穿肠毒药。
苏风举和屈饶都从噩梦里走了出来,有了新生活。
宋韫呢?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有案例在前,宋韫心里总会怀疑是上天预警,要是再浑浑噩噩一脚踩空,那真是活该。但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世上不全是负心人。
自己胡思乱想怎么也想不明白,宋韫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和齐胤明明白白将一切摊开来说。
最坏结果,不过是把从前那些黏黏糊糊的话语和亲近都当作玩笑,断绝本不该有的心思,各自回归君臣的位置上。
此时回头,虽不能全身而退,倒也不至于遍体鳞伤一败涂地。
宋韫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我这胎,已经怀了快七个月,就快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到时候,陛下会让我生个什么出来?”
齐胤怔了怔,迷蒙的眼睛对着他。
“陛下,你一直说今年大凶不利人主,明年就可以回变回人形。届时,是用原来的身体,还是别的?变回人形,接下来便是复位。我相信陛下有能力安定前朝,但后宫呢?陛下,你我都清楚,这一胎之后,我不可能再生。但陛下需要继承人。我不是大度的人,猫猫狗狗都只能亲自养,更不用说其他。”
“明年就快要到了。是要一个忠诚大度的臣子,还是要一个小气但也同样忠贞的宋韫?陛下,现在,选择权在你手里。”
“韫韫……我们……”齐胤喃喃念着宋韫名字,却久久没有下文。
宋韫轻叹一声,撩开裙摆,折膝对齐胤跪拜:“陛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罢叩头在地,尽一个臣子对君王的礼。
额头碰地,不卑不亢,声响不轻不重。齐胤心头却像山崩地裂。
宋韫若做臣子,会是不让焉云深的千古名臣,有谋且仁忠君不二,助帝王兴盛大晏社稷。
可隔着丹陛,君臣就是君臣。
君臣之间尊卑分明,内外相隔。不能朝夕相对,同床共枕。
要是再也没人会叫自己齐小狗,揪了耳朵又揉,该有多寂寞。
万一,宋韫还要娶妻,或是有了别的狗……爱慕他的人那么多……
齐胤狠狠摇头,不行,不准!
菩萨面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怎能反悔!
齐小狗前腿一弯,把宋韫给自己磕的头还回去。瞎眼小狗看不见,猛地叩头下去,刚好和抬头起来的宋韫扎扎实实撞上了。
狗头比人脑袋硬,宋韫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突然的动作,被撞得往后跌去,后背抵在了圈椅腿上,硌得脊骨疼。
积累了多日的委屈终于在此刻爆发,宋韫眼圈泛红,声音有些沙哑:“君子动口不动手,陛下对我不满,何至于这样粗鲁对待?”
听见宋韫声音,齐胤心软得快化了,循着气味凑上去,鼻尖在宋韫脸颊碰了下:“冤枉死为夫了。动的是头,齐小狗只有爪子,哪有手。”
此刻,齐胤还是自称“为夫”而不是“朕”。
宋韫的眼泪无声落了下来,砸在齐胤湿润的鼻子上。宋韫及时捏住了狗嘴,不准他尝到眼泪的苦味。一尝,宋韫的委屈就更藏不住了。
“那你说,接下来到底怎么安排的?”擦掉那滴眼泪,宋韫才松手。
齐胤又在宋韫脖子上蹭了蹭才退开,道:“我想的是到时间让韫韫你假装生产,找个男孩当做是你所生。届时,我借皇室中人的身体复生,然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再迎娶韫韫,哪怕落一个违背伦常的骂名也无妨。皇位有了,皇嗣也有了。之前没有说明,让韫韫烦心,是我的错。”
“无妨”二字很能安抚人心,宋韫心头酸涩少了些,问:“皇储呢,难道就这样定下了?”
齐胤挑眉道:“不是还有齐俦吗?”
“你复位推他下位,难道还要重新把他立为皇储?这算什么?”
齐胤摇头:“齐俦不堪用,让他继续做皇帝,晏国迟早亡国。皇族中,包括苏明珠在内,刚好有好几位我的侄媳妇待产,产期和韫韫差不多,总有能生下男孩的。到时候选一个好的换过来,全天下都会以为是韫韫所生。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苏明珠生下皇子。”
“好几位待产……怎会这样巧?”宋韫听得怔怔,梳理片刻反应过来,“除了苏明珠,那些王妃根本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人!”
齐胤夸道:“韫韫聪明。”
真是好大一盘棋啊!宋韫置身其中做棋子时,哪能想到这些。如今算是跳了出来,纵观棋局,不免感同身受:“可是,被抱走孩子的母亲,或许一辈子都不能母子相认,甚至反目成仇。就像屈饶,他母亲至今认为他是勾引自己儿子的贱人。这太残忍了。”
齐胤道:“帝王之路本就是残忍的。确实,被选中孩子的母亲或许一辈子没有机会和亲子相认,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被调换。但她不能知道是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更不能相认,否则皇权失威,天下都要大乱。自古以来,外戚得权都是不可避免的,外戚坐大又会惹帝王猜疑,但我想给韫韫、给宋家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我希望苏明珠能生下健康的皇子,如此,苏家不足惧,太傅那里也过得去。”
道理上是这样,但情感上还是很难接受。
见宋韫失落,齐胤笑道:“要不然,等咱们临终的时候告诉新帝他的真实身份。即使他要怨恨,大不了把我们挫骨扬灰。死后万事空,哪怕成灰,只要和韫韫撒在一处,都好。”
宋韫脸红了:“你做的事,连累我被挫骨扬灰还笑得出来?谁要跟你撒在一起……”
齐胤大声道:“菩萨都拜过了,刚才又夫妻对拜一回,韫韫还害什么羞!”
宋韫拍了一把狗头:“继位之人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你要怎么附身,附在哪个皇族身上?”
说到这个,齐胤戏谑神情瞬间消失,他垂头:“韫韫你猜为什么我会先附身在猫身上,再是黑狗?”
宋韫摇头。
“妙缘师父对天象很有研究,他说今年天象预示人主离魂附体动荡不安。古书上提到过,魂魄只能安于与本体有因果牵连至深的肉/体上。妙缘师父都不知道为何我先变成了猫,然后是狗。我猜,大概是因为我各欠了它们一条命。”
宋韫将齐胤抱在怀中,他说着往事,宋韫缓缓顺着他后背的毛。
“我十岁之前,就知道自己未来要做晏国皇帝了。父皇让我在妙峰山带发修行,外界都以为我不受宠,其实父皇是让我在此避开夺嫡锋芒,专心学习帝王之道。”
“那时候我对父皇让我学的东西毫无兴趣,偷偷在山后养了一只猫一条狗。每天上着先生的课,脑子想的全是该给我的猫狗喂食了。”
“父皇是不准我玩物丧志的,也不许我和任何人亲近,所以我只能偷偷和小黄小黑说话。妙缘师父发现了我在喂养它们,但他没有告发我,反而会在我上课时帮着喂食。那段时光,我真的很快乐。”
“但父皇最终还是知道了。原因是我在课堂上出神,想到小黄因为怕冷,钻进灶膛烤火被烧卷了胡须而笑出声,授课的先生告诉了父皇。”
“所以武宗杀了小黄和小黑。”宋韫爱怜地揉着齐胤耳朵,“可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欠了它们的命。或许是它们很想念你,所以暂时让你变成它们的样子。”
齐胤摇头:“不,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把我的喜欢藏得再深一些就好了。”
“父皇当着我的面把小黄和小黑都摔死了,问我是否知错。我又生气又害怕,父皇杀死了我仅有的两个朋友。我第一次想要抗争,我说,我不知错,我没错。”
“父皇笑了,说还没上位就敢忤逆,来日岂不是要背弃祖宗,断送了齐家江山?那样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笑过之后,把小黄小黑尸体扔在我面前,让人架起汤锅,要我把猫狗剥皮丢进去煮,还要我喝汤,告诉他滋味如何。我不肯,死也不肯。父皇就说再不动手,就把我扔下去。我还是咬着牙不认错。父皇把我的头按在猫狗尸体上,骂我妇人之仁。我咬得嘴里全是血。血腥气让我晕眩,我分不清是我的血,还是小黄小黑的血。”
“皇帝出口的话是不能收回的,虽然我宁死不肯动手,但汤是一定要做出来的。剥皮,煮汤,裴季狸替我做了。父皇把滚烫腥臭的汤往我嘴里灌,热汤和热血一起被吞下去,我到底还是喝了小黄小黑尸体煮出来的汤……我吃了我的朋友……疯子,齐家全是疯子……”
齐胤声音低不可闻,已经说不下去了,周身受寒似地不住颤抖。
宋韫心头被同样的恐惧和苦涩占据,他将齐胤紧紧拢在怀里,恨不得用全身所有的温度温暖这条可怜的小黑狗。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被最残忍的手段剔除天真善良,逼迫他成为残暴嗜血的人,美其名曰学习帝王之道。
也难怪裴季狸深受齐胤信任,原来那时,他就在为齐胤出生入死了。两人年龄相当,是彼此支持着从艰难岁月里走过来的。
最可贵的是,即使经历过这样的血腥事件,齐胤并没有成为他父皇那样冷血无情的人。
这些年,他有多艰难,宋韫无法想象。
要是幼年就认识齐胤就好了。
齐胤呜咽一阵,整理好情绪继续道:“处置了小黄小黑,然后是妙缘师父。父皇责怪他对我包庇,要杀了他。眼看着父皇已经拔刀,我不想师父死,但求情是没用的。我只能踢翻那锅肉汤,举着炙热的铜锅砸向师父,骂他向父皇告密。我演得应该不是太假,父皇半信半疑,留了师父性命,但不许他再见我。”
“直到父皇驾崩,我都没有再见过妙缘师父了。再见时,他的腿疾已经多年不能痊愈了。当时父皇不准他医治,烫伤且骨折,他险些没活下来。但师父并不怨我,大概是为着我母亲的缘故。”
宋韫想到与妙缘寥寥几次见面,他确实是瘸了一条腿,对齐胤也确实忠心且关爱。
他和齐胤母亲有关联吗?
虽然齐胤说了许多,但宋韫的疑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多了。但他不想再追问,每问一句,齐胤心上已经结疤就要被抠起来一次,弄得血肉模糊彻骨疼痛。
但齐胤还在继续:“要论因果,小黄小黑是我曾经最亲近的朋友,所以我魂魄离体之后先后附身在了黄狸和黑狗身上。但要回到人身,不仅要有因果,那肉/体还必须和我血脉相通,且自身魂识不全。至于具体人选,韫韫你其实已经见过了,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
宋韫大惊,同父同母的弟弟?
齐胤不是武宗最幼子,其他与齐胤同辈的皇子都被武宗铲除了吗?此人,宋韫还见过?
宋韫头脑中快速梳理与皇室相关的一切人与事,很快所有思绪指向一处——
齐胤曾住妙峰山,现在妙缘师父身边形影不离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那和尚还是痴呆……
“松松,是你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