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夜里看了铁牛送给自己的话本子,故事里主角可以算得上是天作之合,才貌般配不说,难得的是志趣相投。两人共渡了无数磨难,本该是共治盛世流芳千古的一对帝后。但一朝身世揭开,隔着国仇家恨,两人走向决裂,最终死在了对方手上。
这个结局很符合铁牛的口味,但宋韫不太能接受。因此还做了噩梦,梦里他和齐胤把剧情演了一遍。
梦里情景真实得可怕,卯时宋韫就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地抱住睡得正熟的齐小狗。回想梦里的内容,越想越气,一脚把齐胤踹下了床。齐小狗迷迷糊糊醒了,以为是自己摔下去的,又爬上床,哼哼唧唧地窝进宋韫怀里。
幸好是梦。宋韫前往无为观的路上还心有余悸。
屈茂近来没有多少公务处理,待在无为观监工的时间倒比在州牧府还久。
从州牧府出发,宋韫和太傅乘轿,李骋骑马,三人半个时辰后在无为观门前落定。
无为观大门恢弘依旧,但传出来哐哐的动静和冲天的灰尘都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破旧立新的大动作。
“记得先前商定好的流程吗?”太傅下轿,掀开宋韫的轿帘。
宋韫俯身下轿,点头,低声道:“记得。我以佛教打压道教,借口菩萨显圣,阻止重建无为观塑造无为金身,并将此处改作紫竹林——该布置的祥瑞显圣都布置好了吗?”
太傅点头:“昨夜就已经在无为观西墙上布置好了。”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太傅第一次一手策划的红鸟祥瑞就让宋韫成功安身在阑州,此次动作更是干脆利落。
宋韫笑:“太傅说好就一定是万无一失了。太傅是惯会制造祥瑞的。”
焉云深看他一眼:“慎言。进去吧。”
宋韫正色,提起裙摆,踏进无为观大门。
近来无为观日夜都在施工,虽有些扰民但为着神仙的缘故无人敢出口抱怨。
起初附近的百姓们还来凑热闹想看神仙会不会显灵,盯了一两天发现没什么特殊动静就都平常心了。
但这会儿走过路过的人看见太后太傅都进了道观,身后还跟着个刀疤脸的大汉,心想一准是有大动作,一个二个呼朋引伴都凑在门口探头探脑。
李骋一回头他们赶忙躲开,发现大人们并没有驱赶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越发跟了上前,蹑手蹑脚随着三人来到供奉三清的殿宇之外。
那座铜台还在,但周围的泥土已经被扒了好几层,分发给百姓了。据说是很出作物,宋韫不解,屈茂可以让一两家百姓扯谎,要让众口一词却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铜台作为大师升仙得道的遗址,供人参拜之外,屈茂还打算将铜架作为将来大师塑像的内里框架。
这么多的铜,多值钱。糊上泥巴做偶人,多可惜。
宋韫走近的时候,屈茂正戴着个藤编的帽子,一手叉腰一手指挥民工:“小心横梁!那可是上好的木材,拆下来还要用在正殿的……瓦!顶级的青瓦!州牧府都用不上这么好的!一片顶你十天的工钱!”
宋韫跨过一地的碎瓦断木,走向屈茂:“好用心啊。屈大人的祖坟怕不是也没有这个规格。”
“那可不是——”屈茂摘了帽子扇风,下意识接话后瞥见来的是宋韫,忙不迭哈腰告罪,“娘娘怎么来了!此处崎岖杂乱,娘娘若有磕绊,下官就是有十个八个脑袋也不够砍!”说着请宋韫退到铜台周围平地说话。
宋韫没有和他兜圈子,直接说:“哀家看外头有许多百姓对观里工程进展好奇,大人不妨让他们进来参观。”
屈茂把帽子戴上,为难道:“施工有什么好看的?人多嘈杂,乱中容易出错,耽误进度。况且娘娘在此,万一混进刺客,后果是下官万万担待不起的。”
屈茂此人,滑不留手。他哪里是怕有刺客对宋韫不利,而是怕了宋韫与太傅李骋同来的阵仗。虽然猜不透三人所图为何,却直觉不妙,只能尽量推拒宋韫的一切要求。
宋韫道:“哀家看屈大人对工程了如指掌,若是以后不做官,替人家破土建房也是行家翘楚。阑州向来安稳,此时有屈大人尽忠职守,更有大将军护卫,哀家能有什么危险?屈大人既然说道观是为百姓而修,仙人是为百姓赐福,哪有将百姓拒之门外的道理?”
屈茂擦着汗讪笑:“娘娘说的是……来人,去门外张贴告示,从现在起到道观重建完工,百姓都可以随意进来参观……再写一句,不许他们偷拿一瓦一木,违者重处!”
宋韫看了一眼供奉三清的大殿,还没有开始拆除,房门紧闭。
那三座塑像可是块头不小。新的塑像还要更大,且塑金身,要消耗多少人力财力?屈茂肯定不会从自己俸禄里出钱,也出不起。用了大量民脂民膏,却怕百姓偷拿砖瓦,多么可笑!
“大人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哀家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屈茂假笑着装听不懂,跟在宋韫身后不接话。
宋韫绕着铜台走了三圈,没看出这座架子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解无为道人怎么就能坐在上面“升仙”?但小道童确实说当晚见到师父消失在白光之中,后来再也找不到师父。
到底是道童说谎,还是另有曲折?不论是真是假,如此大张声势地“成仙”,无为和屈茂到底意欲何为?
告示贴出去,进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聚在院门口,远远朝着宋韫跪下磕头。
宋韫让众人平身,同时给了李骋一个眼神。
李骋点头,趁屈茂不注意退向西墙,踢开了扔在墙角的一个竹筐。筐里罩着个大土团,那是昨夜李骋扔进来的蚂蚁巢,在杂乱的环境中完全不会显眼。竹筐被掀开,数以万计的蚂蚁瞬间从巢穴里涌出来,往墙上爬。
李骋很快又回到宋韫身后,低声道:“好了。”
宋韫颔首,面向众人,道:“哀家祖籍阙州,与阑州百姓是近邻。”
一句话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百姓没有了先前的拘谨,喜笑颜开地应和宋韫,说阑州有太后驾临,是天大的福气,要是观音堂那样的祥瑞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宋韫微笑面对众人,看见人群里有人上前。
是上次在观音堂求子那位妇人。丈夫搀扶着她,四五个仆人护着两人来到最前面。
夫妇两人欢喜得合不拢嘴,对宋韫跪拜道:“多谢娘娘赠与菩萨座前香灰,回去冲服,果然就有了身孕!”
“既然有了身孕就快些起来,胎儿要紧。”宋韫亲自上前扶起了那妇人,她腹部尚且平坦,但脸上的喜悦不像是演出来的。
宋韫回头看太傅,焉云深扬声对众人道:“菩萨庇佑娘娘,娘娘又心怀百姓。心诚则灵,娘娘敬奉菩萨之心至诚,才有如此善缘。”
太傅的话文雅,平头百姓不大听得懂,李骋接着用更通俗直白的语言大声重申道:“既然要求菩萨保佑,就该专心供奉。今天给这位神仙烧香,明天求告那个山门,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哪家神灵的保佑都得不到!”
百姓们这回听懂了,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他们中有的人,观音堂显现祥瑞当天就在场,有的后来听闻观音堂名声大噪便也赶去上香请愿,总之也是去过的。
如今,放眼整个阑州,没去过观音堂的人恐怕是屈指可数。
他们都去拜过观音,许多人发了愿还没还愿,现在又踏进了道家的观宇。这不就成了所谓的“这山望着那山高”了吗?
菩萨不会怪罪吧?
百姓们吓得后退,那位妇人也护着肚子,脸上没了笑模样,一抬眼,看见西面围墙上显现黑压压的图案,惊呼:“菩萨显灵了!”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墙面上黑色的图画,轮廓大约有一人高,看着也确实像人形。
宋韫带头对着西墙跪了下来,道:“菩萨出家日降下红鸟祥瑞,今日又显示尊像。天佑大晏,天佑我大晏子民!”
太傅李骋以及屈茂见势都跪在了宋韫身后,跟着山呼。
百姓们也跟着喊得激越,太后出现之处果然就有好事!这回可是亲眼见到祥瑞了!来的时候墙上还什么都没有,突然就多了菩萨像!
百姓们离得远,看不清墙上实际是蚂蚁。屈茂眼神好,离得也近,当然发现了,他叩完头起来,低声对宋韫笑道:“娘娘好本事啊。”
宋韫不怕他看出来,有李骋在,他不敢当面拆穿。
“南海是菩萨道场,从南海至此,路途遥远。阑州得菩萨显圣,是天大的造化。哀家看菩萨像脚边似是一丛紫竹,想来,应该是菩萨看中此地,想点化一片紫竹林。”
百姓们满心激动,自然是听宋韫说什么就是什么,看着墙上的图形还真像观音立在紫竹丛中。
当即就有人喊:“正好无为观要拆,就把这里改成紫竹林吧!”
此言一出,一呼百应。
宋韫不知道起头说话的这位是不是也是太傅安排好的,反正是说到了宋韫心坎上。
修建道观,需要大量砖木瓦石以及劳力,塑造金身更是耗资巨大。
相比而言,竹子根系发达,一条竹根上能长出许多竹子,不需要种植多少,三五年后便能长成一片竹林。等百姓们对祥瑞的热忱过去,还可以允许百姓砍伐竹子以供修房或烧柴。
种一片竹林,无论是留作观赏,还是添上人间烟火,都好过为骗子立祠搜刮民脂民膏。
将无为观改作紫竹林一事,在场无人反对,宋韫清了清嗓子,正要正式下令,却听见三清殿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道人声。
“贫道看来,墙上之形倒是更像娘娘。”
宋韫闻声大惊,转头看去,那位明明已经被天雷劈死的无为道人抱着拂尘,活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