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道人青衣道袍,衣袂当风,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
百姓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可是不仅看得见还听得到的活神仙,想要跪拜,又顾忌先前刚拜了菩萨,不上不下地立着手足无措。
无为朗声道:“既然菩萨选了娘娘代为发声,贫道正好同娘娘谈谈佛法道法。不为争辩,互通有无而已。”
说着,无为一甩拂尘,侧身让出大门,是请宋韫入殿内对谈的意思。
百姓只会信一家之言,也只能信一家之言。既然无为出面,宋韫必须接招和他论辩,且要辩赢。
宋韫思忖片刻,提起裙摆上前。李骋握刀紧随其后。
无为把宋韫让了进去,却挡住李骋:“高深之谈,不传六耳。”
李骋拔刀斥道:“装神弄鬼!一刀下去,任你是什么天仙地仙,只有做鬼的份!”
无为摊手,抬眼:“既然如此,不妨先给贫道一刀试试。”
“当我不敢?”李骋刀身架在了无为肩上。
宋韫转身对李骋摇头:“将军住手。就在门口守候吧。论道而已,言语争锋不动干戈。若有凶险,哀家再呼救也是来得及的。”
李骋目光中还是透露着不放心,宋韫却坚定跨入了三清殿,无为随后进殿并背手关上殿门。太后之命不可违,李骋只好执刀守在门口,门窗隔音不错,他全神贯注却听不里面声音。
时间流逝,李骋面上镇定,心里却是越发不安。
向来沉着冷静的太傅也有些着慌,他令屈茂驱散百姓再调官兵过来保护太后,屈茂却装傻充愣,不停感叹:“天爷!大师成仙后仍不忘故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能见到活神仙!不知大师要向太后传授何等高深道法,太后福泽深厚,我等哪有这个福气!只有等太后出来,再向太后好生请教罢了!”
屈茂这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焉云深只能亲自回州牧府调人,拂袖而去时和李骋对望一眼,李骋对他点头:“有我在此,便是真神下凡也动不得娘娘分毫!”
殿外众人神色心态各异,殿内宋韫并不恐惧,心里只是疑惑。
无为道人脚下有影子,说话时有呼吸,怎么看都是活人。先前所谓的渡雷劫升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宋韫并不担心他会在光天化日,外面还有大量百姓的情况下对自己不利。
如今宋韫和无为各自以佛家、道家为靠山,想获得百姓的信仰追随,但宋韫本身还多了一重晏国太后的身份。
无为曾说宋韫身上龙气冲天,今日若他以道家之名公然伤害宋韫,岂不是道家不佑大晏?前后说法自相矛盾了。如此,先前那些故弄玄虚的过场都没了意义,所以无为不会乱来。
殿内陈设和上次宋韫来见到的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上面供奉着三清,香炉下压着一叠白纸,供桌上有笔墨砚台。
宋韫径自往椅子上坐了,对无为笑道:“大师,哦对,现在该称呼大仙了,请坐。”
无为一撩道袍坐下,朗声笑道:“娘娘如今是反客为主了。”
“凡大晏境内,何处不该我为主?”宋韫仰面回应。
“好一个‘何处不该我为主’!”无为击掌赞叹,“生你那位,要是有这样的觉悟,就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了。”
三言两语笑谈过去,宋韫闻言心头一震,双手撑着桌面,探身直视坐在对面的无为,神色已经变得肃穆:“你愿意说出我母亲的往事?”
无为摇头,抽出一沓白纸,扔给宋韫一半:“今天只论神佛,不论人事。娘娘聪慧,不妨猜猜贫道是怎样‘成仙’。贫道也胡乱说说,娘娘请的菩萨显圣,是如何为之。”
宋韫按住白纸,双目沉沉盯着神情从容的道人。他把笔墨也推给了宋韫,自己则咬破了食指在白纸上书写。白纸红字,笔画刺目。宋韫也开始在白纸上写字。
片刻之后,两人交换答案。
宋韫拿到的纸上写着个鲜红的“糖”字。
“大师有一双慧眼。”宋韫看后将白纸折叠,放进香炉里烧着了。
无为笑答:“岂止慧眼,贫道的鼻子也是很灵的。提前将熬制好的糖浆涂在墙壁上,画出想要呈现的图形,再伺机放出蚂蚁。蚂蚁嗜甜,循着味道攀爬而上,便有了墙上的图形。今日呈现的效果不错,可还有一点可以改进——”
无为猜得很对,所谓菩萨显圣,确实是宋韫和太傅以及李骋昨夜商量出来并付诸行动的策略,步骤也与无为所说一致。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装糊涂打哑谜,宋韫直接问:“还有何处不妥,请大师指点。”
无为捋了把胡须,道:“指点说不上。想必娘娘用的糖浆是白糖熬制的,熬化之后本来就带着焦色,且凝固得快,在蚂蚁上墙之前就已经有淡淡的痕迹。因为观内动工扬尘,墙壁不如从前洁白,墙上糖色不是很突兀,众人又没有近观所以无人发现纰漏。但观音袖口处那一块糖浆凝固掉落,破绽实在太大了些。”
这道人竟然是在李骋放出蚂蚁之前就在暗处观察了,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宋韫心头一紧,面上却还保持微笑:“依大师所见,该如何改进?”
无为道:“蚂蚁喜甜,同样也喜欢膻腥。如果非要用蚂蚁,那就以羊肉汤做引,虽也不是万全,但总好过糖浆。”
“听大师语气,还有不用蚂蚁的好法子?”
“娘娘可吃过酸檬?”无为问。
宋韫摇头。
“以酸檬汁液写字画画,当时没有痕迹,经过火烤,文字图形就能显现。佛家不是说涅槃为至高境界吗?若于火光中点化众生,那才是菩萨救世的姿态。”
酸涩难吃的酸檬在无为这居然能成为收拢民心的利器。这道人有没有法术,宋韫不知道,但确定他是博学而狡黠的。
听罢无为的话,宋韫看着他手里自己写的那张纸,“可既然要让百姓相信是菩萨显圣,凡人不好明着动手参与。我方若不点火,火从何来?”
无为道人抖了抖袖口,捻出什么粉末,裹在白纸里攥进手心,没过一会就有烟雾从指缝中流出。
无为将燃着的白纸扔进香炉,道:“这是磷粉,常温即可自燃。娘娘这下全明白了吧。”
宋韫点头。他刚才在纸上写的是个“纸”字。
通过无为的动作,宋韫不仅明白了可以怎么不亲自动手放火,也明白了他“成仙”的关窍。
“你打坐之时,向来不许旁人近身,却又要一个道童在门外守夜。当夜道童在门外看见坐在高台之上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你提前准备的纸人。你引天雷烧毁的其实是纸人。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道童在雷电停止后上前查看,却半点痕迹都没找到。你其实也并没有十足能让天雷正好击中纸人的把握,因此涂了磷粉在纸上。即使没有雷电击中,温度足够纸人也会燃烧殆尽,成为你展示给世人的‘应劫成仙’的幌子。”
无为笑意中包含欣慰:“娘娘聪慧。”
“只是我还有不解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当天会有天雷?九月临近十月,打雷实属罕见。我不信你能未卜先知。”
“世上或许有未卜先知的能人,却不是我。”无为悠然道,“我只是比旁人多读了一些杂书,学了点旁门左道的小把戏,且留意着一些自然规律而已。”
“雷为云声。云山高积且呈絮状,便是雷雨天气的前兆。【1】此是天道规律,只要见得多了总结归纳,抬头望天,谁都能准确预知天气。”
“至于引雷……”无为轻笑,“娘娘记住,金属可通雷,高处易遭雷击。雷雨天气,铜台高耸,雷电自然要击打此处,此为引雷。贫道近来又在研究避雷。将细长的金属顶端磨尖立于高处,末端直通地底,便能引雷入地,保护楼宇人畜安全。【2】若有朝一日成功,推广到千家万户使百姓免遭雷电之险,还请娘娘为我封个‘雷电法王’的道号。”
本来气氛对立紧张,说到这里竟开起了玩笑。无为所说,宋韫半懂,听着玄妙新鲜,但确实不是仙法道术,都是人力人智可及的东西。
无为不是仙,是很有智慧的人。
“那么,雷电过后你观中土壤更加肥沃,这又如何解释?”
“不止我观里的土壤肥力增强,雷雨之后,所有土壤都是如此。具体道理我说不明白,但雷雨天气会利于庄稼生长是我多年来观测验证了的结论。虽然效果并非特别显著,只要利用好人之心理,也够用了。有我‘成仙’的阵仗在前,再放出言论,百姓们本来心里就信了五成;然后看见自家作物果然比从前长势好,心里便信了七成;邻居间互相问过,发现都是如此,便是十足十地相信了。说到底,不是玄学,不过是我积累了些自然经验【3】,以及善用人心罢了。”
虽然是对手,但听无为说完前因后果,宋韫还是对此人肃然起敬。
天道运行,自有规律。万物自然,人人可见,但真正能发现其中规律并善加利用的,少之又少。
无为此人,有大才。得之,有大利。
“大师有为百姓谋福祉之心,应当要知道,良禽择木而栖。以阴谋算计,用丹药将今上摆布为傀儡,实在行不通。大晏国祚未尽,朝臣忠臣百姓归心,就算杀了皇帝,皇室也随时有人可以顶上。想以如此行为改朝换代无异于蚍蜉撼树。大师,还是弃暗投明的好。跟对了阵营,什么道号封赏都好说。”
无为闻言大笑:“一介江湖术士,哪里分得清什么明暗?哪有改朝换代的野心?给当今皇帝献药的继清,我知道,却和我无关,他也不受我辖制。我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还当年一饭之恩。那顿饭,滋味甚好啊,可惜再也吃不到了……我知我所做为何。倒是你,你是什么阵营,自己真的清楚吗?”
无为目光凌厉,仿佛一把利刃向宋韫刺来,宋韫周身一凛,沉声道:“我当然明白。我是和晏国皇帝拜过天地的,齐家的江山我当然要守护。”
无为摇头发笑,笑意讽刺:“宋家万万想不到养大了你,竟然成了齐家的人。你生来尊贵,姓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姓齐。”
道士话语轻飘,却像在宋韫心头落下一记重拳。
生母究竟是什么身份,自己才会生来尊贵?为何不可姓齐?
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和昨夜所看的话本呼应,宋韫摇着头不肯相信。
哪有这样天意弄人的事!
“我姓宋,所嫁之人姓齐,礼数周全天地见证!”宋韫握拳低吼,声音嘶哑。
无为无声嗤笑,将已经凝血的食指按在白纸上,挤出鲜血快速写字。
一张写着“谢”字的纸被拍在宋韫面前。
前朝大靖,皇家姓谢。
“谢庭霜拼死生下你,不是要你嫁给齐家人的。”无为鲜血淋淋的手指向三清塑像,“胡复藏下阙州盐矿,也不是让你去守护齐家江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