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宫中大宴,席后女眷游赏御花园,焉蘅暮和苏明珠姐妹相邀偷溜去荷池游玩划船。”
“二人乘船,荡至湖心,苏明珠不慎落水,焉蘅暮下水相救,把妹妹托上了船,自己却再也没能浮起来。”
“武宗命内监们连夜打捞,查验尸身时,发现她脚踝被水草缠绕。包括太傅你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是意外溺亡。但我当时在荷池边发现了一支中空的芦苇,旁边还有足印……”
裴季狸没有接着说下去,焉云深却明白了,他素来握笔的手紧攥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掌心本来已经脱痂的伤痕竟然再次崩裂流血。
“是有人在水下谋害了她!”
裴季狸敛眸:“不错。当时武宗和惠宗都在宫里,我担心刺客对他们不利,所以没有多在池边停留,后来也没有追查出什么结果,更想不通何人会对太傅之女痛下杀手,所以不曾对人说出这条线索。直到最近,我才想通。”
裴季狸凝视焉云深:“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现在隐约可以猜到几分。当年,武宗和康国先帝应当都是认出了前朝遗孤,而康国掌握的消息更多些,知道太傅你和谢家血脉有情,所以认为焉蘅暮是谢家血脉,将其杀害以除后患。如果真如我猜测,万幸宋韫姓宋,才得以平安活到今日。”
“她那年还未及笄!”焉云深重重一拳砸在立柱上,骨节作响。
他回想起那孩子乖巧明艳的模样,心痛至极。那是极聪慧极美丽,曾宽慰他的私心,让他能够幻想这是他和庭霜的血脉延续,倾注了所有做父亲的心血与慈爱的女儿啊!
他一生严肃,少有的温和宽容都给予了女儿,结果却害了女儿的性命!
焉云深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涩声低吼:“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裴季狸道了声“节哀”,“仇自然是要报,更要紧的是不能再重蹈覆辙,让徐家害了宋韫——他若没命,齐胤也活不了了。太傅,你还记得今上说过……”裴季狸附耳对焉云深说了一番话。
焉云深紧紧皱眉:“这法子未免过于阴狠了。”
裴季狸冷笑:“徐疯子连蓄意传播天花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出来,畜生不如,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是应当。何况,若是他不动贪念,就不会中计;若他果然中计,就是该死!”
焉云深按了按额角,深深吐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若能报仇,就算天谴降于我身也无妨。去办吧。”
两人又商量了应对天花之策,决定征用州内几处大宅院用以隔离病患,如何用药全凭裴季狸决断。
裴季狸虽然在齐胤面前沉着不惊,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够控制甚至治愈天花。他虽然继承了裴驸马衣钵,医术精良,到底是没有真正应对过这样阵仗的疫症的。
天花,自古以来就是要命的不治之症,根本没有对症之药。眼下,只能是预防为主,避免病患人数再增加。
至于那些已经染病的……只能尽量用药,然后听天由命。
要是药王谷的嫡传能够出面,或许还有转机,但这种神兵天降的奇迹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
裴季狸做好最坏的打算,前往安置病患之处,看见齐胤蒙面,背上驮着药包,不伦不类地穿行在病患中间,为大夫送药。
哪有皇帝是这样的,丢人现眼。
裴季狸上前把蒙面黑狗拦下,再多给他蒙上一层浸了药液的丝帕,“小心狗命。若你那活菩萨能赴险重回闵州,再带来药方对策,我亲自给你们主持婚礼,还要祝你们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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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州向外的一切通道都已经封锁,裴季狸调配军士在各方城门驻守,下的命令是一切活物不准进出,连一只鸟也不能飞进来。
李骋带着宋韫策马疾驰,临近东城门时勒马步行。
大约百步之遥,宋韫看见有人在城门口和军士起了争执。
那人身着一身红衣,背着一个竹篓,被守门的军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竹篓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他没急着起身,先把绿汪汪的藤蔓野草抖了灰尘挨个放回竹篓,才起身又往里挤:“昨天出城什么事没有,今天怎么就不准进去了!我算好了今天张家要求我接生!”
李骋耳力好,听清了红衣男子所说,转述给宋韫。
“原来是个大夫。”宋韫点头,快步向前,“此时城中正是需要大夫之际,怎不放他赶紧进去?”
李骋道:“军令重于山。定是裴季狸下令禁止出入,他们也是听命行事。”
宋韫侧头看向李骋:“将军还是欣赏裴季狸的。”
李骋没否认。虽然立场不同,对方还是太监,但英雄不问出处,战场上凭能力说话,裴季狸确实能够服众,李骋很是看得起他。
那边还在争执不停,宋韫想着上前表明身份然后把那位大夫带进城里。还有二三十步距离,军士发现了他们靠近,刚要扬声询问,还没出声却是双眼一翻倒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城门口五六个魁梧壮硕的军士都摇摇晃晃立不住,倒了一片。
红衣男子却还站得稳稳当当,他提了提背篓,两手扒着鹿砦往里翻。鹿砦有一人高,他胳膊瘦弱无力双脚也无处安顿,挂在上面怎么也翻不过去。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瞬息之间放倒五六个壮汉,这可不是一般的大夫。
宋韫神色冷肃,给李骋一个眼神,李骋点头,纵身一跃落地便到了男子背后,提着其后颈扔到了宋韫面前。
“还来!”男子见自己背篓里的药材又撒了个精光,怒气顿生,往袖里抓了个瓶子正要往上扬,先看见了宋韫的脸,赶忙把东西塞回袖子里,连药材也不捡了,翻身爬起,眼疾手快抓住了宋韫手腕,惊喜道:“谢家人!男的!”
男子神情转变太快,还瞬间认出他是男人,而且是谢家后裔,宋韫愕然怔住。
李骋动作很快,扣住男子肩膀往后一拽,下一瞬刀刃就抵在了他脖子上:“你是何人!”
面对李骋,男子丝毫不怕,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看着宋韫:“太好了!可算让我见到活的鲛人后裔了!《普济方要》总算可以完本了!”
宋韫拧眉:“你是药王谷少主?”
男子欣然点头:“我是裴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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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红药说他萃取了曼陀花浓液,别说是壮汉,就是蛮牛闻到都会即刻昏迷,效果绝不是一般的迷药可比。
宋韫让他给军士们解药,问:“为何你闻了却没事?”
裴红药听到笑话似的,“我从小尝遍了世上所有药材,试毒像吃饭喝水,这点东西怎么会对我有效?”
宋韫点头。此人言语虽傲,但的确有值得傲气的本事。药王谷遍布毒草瘴气,没有百毒不侵的体质也着实不配做其中少主。
裴红药袖子像是个无底宝库,他摸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上面都没贴标签,他便挨个嗅过:“这个是断肠散……这个是浮生休……这个是情丝缠……这个!”他用一个白色瓷瓶在昏迷的军士们鼻子下晃了晃,很快,几人便复苏。
军士们苏醒过来,看见裴红药便举拳要打,裴红药抱头护脸,宋韫叫停:“住手!正是需要大夫之际,不要和他计较。”
军士们定睛一看,这不是太后和李骋将军嘛!接着便要叩拜,说不知道这人是太后亲点的大夫,多有得罪,请太后恕罪。
宋韫摆手说免礼:“特殊时期,令行禁止。你们看守城门尽忠职守,该赏。只是这个人,哀家有用,就先带走了。”
军士们都听说过宋韫的事迹,各自家里都请了宋韫的挂像,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闵州城内天花肆虐,他们守着城门都惴惴不安,太后怀着身孕,明明已经出城还要折返,浑然不怕危险,这样心境这样胆量,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望着宋韫远去的背影,众人互相鼓气:“有太后在,闵州一定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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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进城。
从裴红药之口,宋韫才知道谢家最后一位皇帝所娶的皇后是一位鲛人。这位皇后因私自上岸背弃祖训而遭族群除名逐出,族人舍弃故土迁徙,也断了他回头的可能。
但这位皇帝余生并不孤苦,皇帝为皇后废置后宫,唯爱一人,给了其陆地上的新家。
从那之后,谢家血脉都带着鲛人血统。
皇后有疾,皇帝亲自向药王谷求医,也就是那时候,裴家知道鲛人体质特殊。痴迷医道的裴家传人以一盏鲛人之血为条件答应了为皇后诊治。
后来,皇后病愈,谢裴两家关系日笃,皇后再度有孕,药王谷答应为皇后接生第二胎护其周全。
可惜战乱骤起,裴家旁支投靠了齐家,靖朝灭国,皇后也一尸两命。药王谷因此避世不出。
“我知道预防天花之法,治疗么,虽然没有实操过,大概也有几分把握。不过,要让我治疗百姓,你得答应配合我完成关于鲛人的试验。”
行走在闵州城中,街道上已经没有了行人。
宋韫步履匆匆,看向裴红药:“医者悬壶济世,怀有一颗仁心,世有疫病,当倾力相救,为何要牵扯利益?先前你不是本来就要进城行医么?怎么遇上我,还讲起了条件。若是我不答应,你难道不救人?”
裴红药年龄不过二十五六,不知是否古籍读得太多,见过太多生死,五官神态都带着疏离淡漠,他理所当然道:“药王谷世代钻研医理,与一般的医者大夫不同。我出谷本来是为寻找珍稀药材,遇到你是药王保佑,成全我研究鲛人的毕生所愿。在我看来,你一人胜过千万人。若你不答应,救人不过是白费功夫。”
一人,胜过千万人。这话,要是齐胤说,宋韫会由衷感动,说不定还要落泪。可从这位药王谷少主嘴里说出来,宋韫只觉得他心肠冷硬。
追求精纯医理由当然好,但行医不为治病救人,就算是有药王再世般高超医术又能如何?
身怀绝技或是手握重权,若只为一己所欲,都非真正王者。在宋韫看来,如今的药王谷担不起用药之王名号。那视人命为草芥的康国皇帝徐霁何止算不上真正王者,连为人都不配,骂他畜生都是诋毁了畜生。
百姓为重,宋韫答应取一盏鲜血供裴红药研究,同时要求他全力救治闵州百姓,裴红药应允。
说话间来到张府——就是牛娃的东家,裴红药先前替这家夫人安胎来着。
裴红药先前对张家老爷说他家夫人怀着双生子,今日必然早产,张家人都不信,还骂他胡言乱语说话不吉。他回城原本是要亲自接生,验证所言非虚的,没想到遇上天花封城。
张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宅院极多,官府征用了几进宅子用来安置病患。
来此地,宋韫正好也能看看疫症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宋韫挂了几层浸过药液的纱巾,戴着羊肠手套,跨入张府,一抬眼便看见一条驮着药包的黑狗快速穿行,盲目却坚定。
宋韫心头荡开一种奇妙而强烈的情绪。这是齐胤,这是他的陛下,这是晏国的君王。这是于危难之时,为国为民,生死置之度外的齐胤。
这才是真正的王者!
“衍之!”宋韫喊了一声,奔向齐胤。
齐胤闻声刹住四爪,抬头,抖了抖耳朵确认没听错,大步奔向宋韫,刚跑了两步又停下,转头往回跑。
宋韫疑惑地看着他。
齐胤一边跑一边喊:“哥!韫韫回来了!你得给我们证婚!还要祝我们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