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
秋天草黄,院落边角里的阿罗汉草结着饱满的穗子坠弯了腰。麻雀跳着脚啄食草籽,瞎眼的黑狗屏气凝神,四肢紧绷,飞箭似地窜上去,前爪精准地扑住麻雀。
松爪一看,已经按死了。
齐胤皱眉,把断气的麻雀丢开,接着又去扑蜻蜓。
罗敷在房间里观察已久,从枕头下摸出一柄短剑,藏在身后,推门而出来到院中。
齐胤听见声音偏头转向那边,抖了抖耳朵,很快又转回来,继续扑抓蜻蜓。
罗敷神色凛然,缓步走近,举起短剑,对黑狗刺下去。
杀一条狗,应当是很容易的。
齐胤却像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甩尾,打在罗敷手腕上,短剑被打飞出去。齐胤翻身跃开,衔起短剑,还没咬紧,被罗敷甩来的披帛卷了回去。
齐胤冷笑:“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想让你自己露出马脚,预计怎么也得到京城再行动,没想到这么快就藏不住了。潜伏的这些日子里,什么时候偷听到朕的真实身份的?”
罗敷哪里听得懂,蛾眉紧蹙:“狗皇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说罢飞身上前,每招直奔要害。
罗敷的舞姿灵动,行刺时姿态也如起舞一般,轻盈纵跃,回身灵活。但遭遇刺杀于齐胤而言几乎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就算看不见,仅凭耳朵鼻子,罗敷出现在他背后时,他就察觉到了杀意,要闪躲也是很轻易的事情。
齐胤不担心罗敷伤到自己,唯一惋惜的,是宋韫知道了会伤心,怎么到处都是前朝余孽,他本来还挺看重这姑娘。
好几个回合过去,齐胤毫发无伤,倒是罗敷体力不支,她眼眸圆睁,仰头对屋顶上喊道:“还不下来帮忙?”
齐胤闻声也抬头,听见鸬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杀狗还需要两个人?臭丫头,哥是怎么教你的。”
“闭嘴!快点动手!”罗敷横他一眼,又是一剑刺向齐胤。
齐胤因他们的对话迟疑了一瞬,闪躲迟了些,尾巴尖上的毛给削掉一撮。
“兄妹……原来那时候是故意做戏让韫韫心软。”齐胤勾了勾唇角,“鸬鹚,罗敷,名字都相近……前朝宰辅姓卢,是文武双全的儒将,你们是卢家后人。”
兄妹二人听不懂齐胤的话,自然没法反驳,但齐胤心里已经是十足确信了。
罗敷虽也会武,但身手并不算好。可鸬鹚就不一样了,他挥动大刀,利刃破风,刀刀都是杀招。
齐胤渐渐有些抵挡不住,向天长啸一声:“还看!等着给我收尸?”
声音未落,裴季狸从屋顶而降,抽出腰间软剑,轻松抵开鸬鹚劈下的大刀,脚下站定,眉梢一挑:“上次我重伤未愈,让你侥幸得胜。这次,让你有来无回!”
从一对一到一对二再到二对二,局势转变得太快,这次轮到鸬鹚惊诧了:“你……你不是应该还在闵州大营?”
裴季狸冷笑:“李骋传给你的消息,自然是我想让他传递的。”
齐胤闻言也是一凛:“你先前告诉我李骋从未和前朝余孽联系!”
早在齐胤和宋韫被太傅带到阑州时,裴季狸就跟在他们身边,隐于暗中没有露面。观音堂之事时,齐胤和他联系上了。
“你被前朝遗孤迷得神志不清,告诉你岂不是坏事?”裴季狸冷齐胤一眼,紧接着踢开劈向他的刀刃,横腰挥出一剑,“去找绳子!”
裴季狸心口的伤早已养好,从上次交手后,他便一直回忆分析鸬鹚的招式。此次再对战完全站在上风,很快就将鸬鹚兄妹二人划伤在地。
而齐胤还怔在原地,耳朵上落了一只红蜻蜓。
裴季狸自行找了绳子,将两人捆了扔在墙角。
裴季狸捏住蜻蜓翅膀,声音冰冷:“我本来看着你活成这样人不人狗不狗的模样,不想下来的,索性让逆贼杀了你算了。家养的狗才会扑麻雀蜻蜓送给主子。你是皇帝,齐胤,你给我清醒一点!我把你捧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不是让你去做谢家的狗的!”
裴季狸神色冰冷,他碾碎了蜻蜓翅膀,弃如草芥地丢在地上。
齐胤的盲眼追随着坠落的蜻蜓,心脏也跟着下坠,坠在尘埃里。
齐小狗茫然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先是他的侍女是李骋长女,然后是胡复放着皇帝不杀去劫持他……他周围全是前朝余孽,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齐胤,你什么时候糊涂成这样了!被谢家人骗得团团转!”裴季狸说到气愤处,甚至踢了齐胤一脚。
齐胤没有躲,扎扎实实挨了这一脚,被踹翻在地。
断了翅膀的蜻蜓挣扎着想飞,扑腾两下结果只是裹了一身泥灰。
“韫韫不姓谢,他姓宋。”齐胤闭眼,泪水滑落,“韫韫对我,最是忠贞。”
“我亲眼看到海贼用海东青给李骋传的信,信中写的是十月接回殿下刺杀逆皇。”裴季狸指向罗敷,“此女连你附身黑狗的事都知道了,除了宋韫,还能是谁泄密?从无为道士当众宣扬宋韫身上有冲天龙气开始,你就落入他们布局了,事到如今,还要执迷不悟吗?”
罗敷嘴角有血迹,她听着裴季狸愤怒的话语,冷冷看着一人一狗,扯着嘴角冷笑:“是啊,当然是殿下告诉我的。殿下恨不得对狗皇帝抽筋扒骨,日夜相对只觉得你恶心!我们刺杀虽然失败了,但殿下此时已经逃出生天,很快,就会夺回谢家天下,到时候——”
“你说谎!”齐胤翻身起来,目眦欲裂眸色猩红,对着罗敷怒吼,即使不懂狗语的人都被其中的悲愤震撼。
“今早,韫韫还抱着我,让我好好吃饭,他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齐小狗……他不会……”齐胤拼命摇头,撕咬裴季狸衣角,“你把我的话告诉她,告诉她!韫韫不会厌恶我!”
“你疯了!齐衍之,那个男人到底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裴季狸提起黑狗后颈,目光凌厉,“你不是一直怕谢家复国吗?现在只要你一声令下,我随时可以调兵追上前朝余孽,斩草除根。你这二十年的噩梦就做到头了!往后再也无人敢和你争夺皇位!这不正是你所求吗!你醒醒!”
“可他是宋韫……他是我的韫韫……”齐胤泣不成声。
看着一人一狗窝里斗,鸬鹚与罗敷相视一笑:“报应!都是报应!”
“闭嘴!”裴季狸两下手刀,劈在两人脖子上,鸬鹚与罗敷即刻昏迷,刺耳的嘲讽笑声也随之停止。
“来不及等你清醒了,我这就去斩草除根!”裴季狸怒而离去。
“韫韫不是草……”齐胤追上他,死死咬住了衣角,抽噎得几乎窒息,“江山本来就是谢家的,他要拿回去不是应该的吗?就算要我的命,也是我们齐家欠了他的……不要杀他!我不要皇位了,等着他来杀我!哥,我求你,别杀他!”
裴季狸停步,目光复杂地看着齐胤:“十年了,你第一次这样叫我,竟是为了他。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脸面皇位都不要了?”
齐胤喃喃:“他是宋韫,世上只有一个宋韫……”
“十年过去,你怎么还是扶不起没出息的样子!从前为了猫狗畜生,你说不要皇位。如今为了个不男不女的前朝余孽,自己做猫做狗,还是不要皇位。”裴季狸愤然扯开衣角。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是,人你想要,皇位你也得要。”裴季狸背手。
齐胤仰头望他:“哥,韫韫不会再回来了,由他去吧。他要复仇,冲着我来,不关你的事。”
裴季狸冷他一眼:“闭嘴,你脑子还是不清醒。既然你喜欢他,当然要把他留在身边,不过要永绝后患。康国不是有现成的例子吗——”
齐胤大叫:“不可能!我绝不会让韫韫成为下一个洛岱!”
裴季狸眯眼冷笑:“洛岱过得不好么?老皇帝的皇后,新皇帝的太后,未来还要做皇后。身为男人,要母仪天下,总得割舍些东西。衍之看不起他,也是看不起我的吧?”
齐胤摇头:“哥,你是我的亲人,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除了伤害韫韫。”
裴季狸见齐胤实在油盐不进,恼道:“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他净身断后,支持他的人也就没了盼头,你既可以拥有他,还可以一辈子江山永固,这有什么不好?你非要捧着护着他,你是不是为了他连后宫都不想要了?!”
裴季狸本是气话,可齐胤却没反驳。裴季狸眉心皱成川字:“你是皇帝!你只要他,哪来后代?”
齐胤仰头反问:“哥,齐家不伦疯癫的血脉,你真的觉得应该继续传承吗?”
寥寥数字,裴季狸听后却颓然失力,跌坐和齐胤靠在一处。
“想好了?现在不追,非但留不住他,下次见面怕是连命都要断送在他手上。”
“不追,本来就是我欠他的。若他还来找我复仇,死在他手上,还是我的造化。把卢家兄妹也放了吧。”
已经决定放虎归山了,两只小兽没什么可顾忌的。裴季狸把人松绑,泼醒,“滚吧,有胆子起事就放马过来,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罗敷醒来便下意识握住了脖子上的鱼钩挂坠,尖钩刺入掌心,她很快清醒过来,听见裴季狸的话又疑惑了:“你们,要放我们走?”
裴季狸背着手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们。
鸬鹚扶起妹妹,“宋韫这时候应该已经被接走了,就算他们跟踪我们,也擒不住他。”
兄妹俩都负了伤,但还是可以提起轻功逃命的。罗敷在前鸬鹚在后,两人飞身上了屋顶,齐胤突然道:“等等——”
裴季狸应声踢去一块石子,砸得鸬鹚膝盖一弯,跪碎了三五片青瓦。
“妈的,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放了又捉,逗狗?”
裴季狸也以为是齐胤反悔,看向他。
齐胤道:“听说,前朝卢家出过几任皇后,靖朝末帝也许了卢家做儿女亲家。你告诉兄妹二人,造反复国可以。但无论哪一个,都不许打韫韫的主意,更别想做皇后!”
裴季狸几乎气得呕血,打心底想给这狗东西一巴掌。
“哥,你快说!我说的话他们听不懂!”齐胤急道。
裴季狸只好把原话对两人说了,只是语气凶狠些,也没有哭腔。
鸬鹚罗敷走了,裴季狸也要走,齐胤喊他,裴季狸头也没回。
“我哪当得起做情圣的哥。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要杀要剐都由人家,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哥!”齐胤追上去,跪对裴季狸背影,“对不起!”
裴季狸停步,转身:“你再啰嗦,我来不及给你处理烂摊子了。今天一过,太后没了,你复位就难了。”
齐胤非但不着慌,反而问:“哥,上次我让你销毁的另一道遗旨,还有我们从前往来的书信,都处理掉了吧?”
裴季狸无语至极,真是人同狗讲不可理喻。天大的事临头,这狗东西还记挂着心爱的男人。
经不住齐胤再三询问,裴季狸只好点头:“都处理好了,没人会再看见。”
齐胤释然:“那就好。”
裴季狸走了,齐胤仰躺在院子里,感觉到时间推移,天色应该是逐渐变黑了。
韫韫此时大概已经离开阑州了吧?
往后齐胤的天空应该都是黑色了吧。
齐胤闭着眼,昏昏沉沉,忽然听到一声“衍之”。
才分开,就产生幻听了。本来就瞎,现在连耳朵都不好了,往后可怎么办。齐胤自嘲地笑。
下一瞬,整条狗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倦鸟归林,孤舟泊岸。
这……不是幻觉吧?
“韫……韫韫你回来了?!”齐胤发疯似的去蹭宋韫脖子,然后闻到了血腥气,“你受伤了!难道——”
“没有!我没事,齐胤你也没事……”宋韫泣泪如雨,他发疯似的跑回来,州牧府的守卫都险些把他当疯子叉出去。光脚跑了那么远的路,脚底早就磨破了,进院子看见齐胤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心都碎了。
可上天眷顾,齐胤还会喊他韫韫,还好端端地活着。
齐胤没有问宋韫为什么突然蓬头赤脚跑回来,宋韫也没有问齐胤尾巴为什么秃了一块。
或许他们能猜到彼此刚刚为对方放弃了什么,或许猜不到。但都没有关系。
齐胤嗅遍了整个院子,找到那只断了翅膀的蜻蜓,小心地用鼻子拱到宋韫面前:“呐,韫韫,小狗就是喜欢扑一些小玩意送给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