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然厌恶齐微,让她远远的,不在你面前出现就好了。何必又是和亲又是毒哑。”齐胤摇头,没把裴季狸的话当真。
徐霁不义在先,在闵州散播天花,造成百姓死伤严重,行径极度恶劣。齐胤与裴季狸决咽不下这口气,商量后便决定以洛岱为幌子,挑起康国内斗,让徐霁也尝尝动乱的滋味。
徐霁虽是康国先帝独子,出身却并不高贵,母家没什么权势,上头还有好几位背靠世家的叔父对皇位虎视眈眈。
他即位不久,羽翼未丰,要和几位老奸巨猾的叔叔伯伯勾心斗角本就艰难。这次被他们逮到弄丢了太后的罪名,要以不孝无伦大做文章拉他下皇位。
徐霁四面楚歌举步维艰,他那位贵妃的长公主母亲及背后的大家族倒是愿意出手帮助,但有条件,要徐霁封她女儿为皇后。
立表妹为皇后,本来是亲上加亲稳固权势的好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根本谈不上条件,但徐霁竟是强撑着不点头。
“徐霁虽然心肠狠毒不择手段,漠视人命,但洛岱在他心里的位置始终是无人能取代的。”
“无人能取代?”裴季狸听到笑话似的,“在康国的细作传回的消息,就算洛岱先前还在后宫里,徐霁也养着几个和他相貌相似的女子。如今,难道他会空床而眠?你以为谁都似你一样,只守着一个人,那人还是男的。”
“无论如何,洛岱在徐霁心里分量极重。如今康国都传太后被皇帝所杀,谋士们劝他拉几个死囚当做刺客,说是他们杀了太后,正好趁此永久消除流言蜚语。徐霁却宁可顶着各方压力和骂名,不肯对世人宣布洛岱已死,这些日子更是一拨一拨地派人来救,还想接他回去。”
齐胤道:“他要的是康国太后,不是晏国公主。且不说两国相争,不该赔上齐微这个弱女子的一生。退一万步讲,就算非要以和亲公主为细作,齐微也入不了徐霁的眼。执意送她去和亲,结果只是白白送了你我侄女的一条命。”
裴季狸听见“侄女”二字不悦之色很明显,“那是你齐家的侄女,关我何事?”
“好好好,不关你事,是我说错了。”齐胤深知身世是裴季狸忌讳所在赶忙赔罪,又坚持,“不过,送齐微和亲确实不行。”
“不送齐微过去,怎么下得成毒呢。咱们在闵州吃了许多苦头,难不成就便宜了徐霁那个小王八蛋……”裴季狸眯眼,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什么绝妙的策略似的,俯身凑近齐胤耳朵,“既然他痴迷洛岱……我研制了这样的毒药……能由此及彼,本体倒不会有什么伤害,与之有肌肤之亲的人却会肠穿肚烂……你要说是……岂不是比把齐微送过去更有趣吗?”
裴季狸森然发笑,齐胤听罢眉头紧皱:“虽然他是畜生,我们不惮以恶制恶,但这法子还是过于阴损了。韫韫不会同意的。”
“那个活菩萨……他当然不会同意,那就别让他知道。”
冷宫荒草丛生,草丛里间或一两株稍高些的灌木,那是无患子树,果实已成熟为深褐色,里面的种子是黑色的,坠落在地上便会长成新的植株。
裴季狸转了转手腕的无患子珠串,垂眸,“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发地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了。这法子虽然不正派,但是生是死关键还是在徐霁自身。他亲手把洛岱送给老皇帝,使其受到百般折辱,自己却得利成功即位。路是他自己选的,两人的关系也是他一手造就,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既然已经为伦常所碍,就该恪守身份。若他不顾人伦而僭越雷池,这等畜生,活该死无葬身之地,还能怪谁?”
这话,在闵州时,裴季狸对焉云深已经说过。不过,此时的策略和当时又有不同。
当时是想送与洛岱相似的女子去徐霁身边,如今觉得还是用真的更见效果。
若他二人跨出那一步,便是肠穿肚烂阴阳两隔;若是不动,余生相对却只能是太后与皇帝,这也是极好的折磨。
杀人诛心。
这个新思路,真让人觉得解恨,裴季狸还是受了先前宋韫哄骗洛岱康国有了新皇后的启示。
有的人啊,对内慈悲至极,该果断的时候又干脆利落。
女人心海底针,他的心却让人更难看透。
还长着那样一张端庄又艳丽的脸,不是菩萨,活脱脱是个妖精。
思绪渐远,裴季狸不自觉地笑出声,齐胤却笑不出来,抬头神色复杂。裴季狸目光扫见,笑意瞬间消失,咳嗽一声清嗓:“就这么定了,年后就办。偷溜出来的吧?还不回去?成日形影不离,他见你从外头回来定要问你行踪,你该怎么跟他说?洛岱和徐霁的事你不用管,脏不了你二人的手。滚远些,别在我眼前腻味招人恶心。”
齐胤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韫韫是多么好的人不言而喻,但凡是认识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身上有光,有热。就算冷如冰霜的,靠近他,慢慢也融化且捂热了。
宋韫的好给齐胤带来的既是幸福又是患得患失的苦恼。他对此向来敏锐,对沈玠鸬鹚之流严加防备。刚刚听了齐微所说,苦恼之外又添了新的苦涩。
齐胤不仅了解宋韫,更了解自己的兄长。那格外由衷的笑声包含什么,别人或许不懂,但齐胤明白,那是自己绝不会想面对的。
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不分彼此。包括皇位,他什么都能给兄长。
唯有韫韫不可割舍,必须完完整整是齐胤的。
齐胤的沉默向裴季狸传达了准确的含义。
裴季狸凝视齐胤许久。
多年前那个抱着猫狗尸体痛哭流涕的小可怜在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中成长为喜怒不形于色、擅于伪装的帝王,却又因为和自己有着世仇的男人变成了现在的傻样。
值得吗?
从前裴季狸心里有个坚定不移的答案,支撑着他对齐胤一切匪夷所思的转变嗤之以鼻。
但这个答案突然变得并不坚定,甚至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了。
不能再深想了。
徐霁那样的畜生不配得到善果。生来就带着原罪的人也不配拥有任何欲望。
都是孽障。
萌发之时就该彻底铲除。
裴季狸听见一声猫叫,望了眼蹲在不远处屋顶上犹豫不敢上前的猫儿,踢齐胤一脚:“快滚,猫怕狗不敢过来,别耽误我喂猫。”
齐胤不躲不闪挨了这脚,但也没走,挪到一边,听见裴季狸喂猫时,野猫发出的护食声。
“药王谷把裴红药带了回去,也答应了替我们诊治。哥,裴红药说有法子让你好起来的,这江山还是由你——”
齐胤话没说完,裴季狸攥紧了重新捡回来的猫粮袋子,“我说过了,齐家的江山,我不要!我姓裴名欢字季狸,可医人、可杀生、可权倾朝野,但不可君临天下。那个位子,随你坐还是他坐,我不会沾染半分。”
“哥……”齐胤语塞,心中更加苦涩。
裴季狸冷笑:“别觉得对不起我。我也有私心,那个位子会让人发疯。你看你爹,再看齐俦,还有徐霁,都疯了。我虽然算不得好人,倒也不想做疯子。”
齐胤坚定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都是被前朝诅咒的,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我不过是虽然周身泥泞却还不至于不可自拔吧。”裴季狸屈起手指,用指背抚过野猫脑袋。猫儿停止进食,仰头看他一眼,伸出舌头想舔他掌心,裴季狸却站起来背手。
“走吧,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回去好好做你那活菩萨的吉祥物。”裴季狸往外赶齐胤,“至于药王谷的人,让他们给她治吧。”
齐胤被赶到冷宫门口,虽未言明,却很明白裴季狸口中“她”指的是谁。
“公主不在这里,你把她安置到何处去了?你先前不是说,不清醒于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呢?”
裴季狸笑:“你我离京,自然就只有妙峰山最安全了。她素来厌恶我至深,我做什么她都恨不得杀了我泄愤,或许是从前根本都想错了。用不着我照顾,她自己好起来或许会想离开这个浑浊污糟的地方。都由她吧。到底有生我的恩情在,总要报答。让药王谷把她治好,就当是我借花献佛吧,承你们夫妻的人情。”
裴季狸缓缓吐字:“前尘往事,他若好奇,都说给他听也不怕。”
“哥,公主只是病了并不是真心恨你,从前伤你也是无心之失,她毕竟是你的母亲。你的身世不必让韫韫知道——”
“闭嘴,就听我的。走吧。”
裴季狸抬头看着在不远处转角,左顾右盼四处寻找的宋韫,把齐胤关在门外,声音低不可闻——
“你比我干净得多。干净的自然要配干净的。”
齐胤蹲在冷宫门口,对着紧闭的大门。
宋韫午睡后不见齐胤,一路找来终于找到,站在齐胤身后,松了口气:“怎么来这了,让我找了好久……嗯?想什么呢?冷宫这里还真有无患子树……据说果肉可以洗头,果核可以穿成珠串,也是菩提的一种……裴季狸不就有一串。”
齐胤没接话,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记忆回溯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齐胤还没有这冷宫的门环高。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无人阻拦,他一路畅通,闯入了这向来被父皇视作禁地的冷宫,看见了里面目光冰冷的小内监,以及墙角房檐的小猫。
那时候唤云公主已死,帝王盛怒,裴家满门遭殃。
后来世人都以为,权倾朝野的裴太监是裴驸马私生子,因此为帝王厌恶,所以净身为奴。
但裴季狸其实不该姓裴。
裴欢和齐胤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齐胤长叹一声,转身对宋韫道:“韫韫,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哥,关于齐家上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