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胤听见宋韫当着旁人亲口承认喜欢他,欢喜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裴季狸要推门进去,齐胤仰头阻止,做口型道:“再听听。这样的话平时可听不着。”
裴季狸无语至极,但还是陪着齐胤在门口偷听。
宋翊在房内快速地来回踱步,提到了裴季狸:“他早就知道你是男的对不对?那他还说你怀孕……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是他想篡位,让你做明面上的傀儡!你傻呀,让他做挡箭牌!”
齐胤不喜欢“挡箭牌”三个字,起初确实是利用,现在却不一样了,韫韫是他心尖上的人。裴季狸也听得皱眉。
“小声点。”屋里宋韫道,“事情远比你想的复杂。但裴卿是个好人,你一定记住这条。好好听他的话,先回阙州避一避风头,等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我再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保护好自己,别让父母担心。”
说到父母,宋翊终于反应过来了,“全家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难怪你进宫之前,爹发了好大的火!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没去考试,吓得我一个月都不敢出去采风。原来是替你扛了雷!凭什么就瞒我一个人,我难道不姓宋吗!还是你们压根没把我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看!”
宋韫看着暴跳如雷的弟弟,轻叹一声。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宋韫独居阙州,只有逢年过节返乡祭祖的时候,父母才会带着宋翊回老宅。从小,宋翊就是一张欠打的臭脸,又不肯好好说话,对宋韫这个庶出的“姐姐”既不尊重又不敬爱。但每一次爬树掏鸟窝,他挨了打,得的鸟蛋和鸟羽做成的画笔却都有宋韫的份。
对外人需要客套,一家人才会彼此吵吵闹闹的。
“阿翊,正因为你姓宋,我们才更想保护好你。就如同,父母让我独居阙州,从小避开京城风头,是一样的。”
宋翊闻言怔了怔,宋韫并不比他大多少,从小两人彼此称呼都是直呼其名,他很少听见宋韫叫自己阿翊。
“反正你们瞒我就是不对!我才不要等到年后,现在就把一切跟我说清楚!别想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
自己的身世太过危险,是绝对不能在这个关口和宋翊说的。宋韫说着玩笑话岔过去:“哪里是瞒着你一个人,就连跟着我多年的铁牛也不知道——阿翊当然不是三岁小孩,可这事也不是论年岁决定告诉谁不告诉谁。你还没到十八,铁牛十九岁,她可算得上是你的姐姐,她不也不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在意的人,我绝不想让你们牵扯进危险中。”
“听见姐姐两个字就烦!”宋翊语气还是不悦,但总比先前暴跳如雷好多了。
他沉默了片刻,烦躁地说,“好好的,扮女人做什么?扮着扮着扮成断袖了!你怎么能喜欢男人呢?爹知道居然没打断你的腿?我就知道这老家伙偏心你!宋家怎么还有比我更混账的人!宋韫你给我听着,趁着先帝已经死透了,赶紧把这毛病给改了!哪有男人喜欢男人的!你还想不想娶妻生子了!”
话音刚落,齐胤就闯了进来,嗷嗷两声之后,蹭着宋韫撒娇,“要是韫韫想要自己的孩子,我马上就离开,再也不出现在韫韫眼前。”
瞧瞧这委屈巴巴的可怜样,上次不还说,要是有野男人必杀之吗?又在这以退为进了。
不过,齐胤和宋翊的话倒是让宋韫想到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到底是该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宋韫虽然一直身着女装,但从未把自己真正当作过女人。上辈子,这辈子,都在为恢复身份而奔波。
天生阴阳自然调和,世俗规矩,应该是男女婚配。但机缘巧合之下宋韫和齐胤成了婚,然后历经磨难携手共度,水到渠成地互许终身。
宋韫自己是男人,喜欢上的齐胤也是男人。所以,自己真是有断袖之癖吗?
宋韫想了想齐胤提起来就龇牙咧嘴严阵以待的沈玠和裴红药,还有陈直筠,甚至是鸬鹚。这几人也算是各有所长的好男儿了,但宋韫对他们实在是没有半点心思。
只有齐胤,他说的话做的事,能让宋韫脸红心热,明知孟浪却还仍不住接着往下想。
所以,大概并不是断袖吧,只是让宋韫陷进去的齐胤刚好是个男人。
“娶妻生子就不必了。”宋韫舒展眉眼,对宋翊道,“宋家不还有你吗?不至于因为我就无后了。”
宋翊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韫:“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只见过先帝一面,就这么死心塌地的,他到底给你喝什么迷魂药了——”宋翊话没说完,被齐胤踹了一脚,于是更加暴躁,“连你养的狗也有毛病!还有你,姓裴的!你瞪我干什么,把我惹急了,我把你逼着宋韫假孕的事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裴季狸多的眼神都没给他,一个手刀把人劈晕,然后问宋韫:“还让他回阙州吗?”
宋韫抿了抿唇,其实一开始让宋翊独自一人去阙州就是考虑不周了——宋翊如此沉不住气,情绪外放,要是他到那里再知晓宋韫真实身份岂不是更危险。
“京城不宜久留。劳烦裴卿将我父母和弟弟都送走,不一定是阙州,只要是到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就好。”
“你母亲想留在皇宫里照顾你。”
“不用。我相信衍之和裴卿会护我周全,他们留在这里反而会让我有所顾忌,更加危险。”
亲近之人才称表字,卿字虽表敬意但也过于客套了。裴季狸敛眸道:“他们未必会同意离开。”
宋韫看了眼昏迷过去的宋翊:“裴卿会有办法的……我父母年纪大了,下手轻些——”宋韫忽然记起,一起上山的还有裴红药,“还是别动手,用迷药弄晕再带走吧。”
裴季狸点头:“沈玠呢?”
沈玠的事确实不好办。
沈玠是饱读圣贤书、极为正派的人,他现在知道宋韫是男人还假孕了,定会认为他是祸乱社稷的奸贼。对沈玠又不能像对宋翊一样直接打晕送走,他还要参加春闱呢。况且齐俦还有意拉拢沈玠,说不定正在暗中留意他的动向,若是他缺席春闱,追查起来定会事情败露功亏一篑。
“把人暂时扣下。先给公主治疗,稍后再处置沈玠。”
裴季狸“嗯”了一声:“你们过去,我留下看着宋翊和沈玠。能否医治,都回来告诉我一声。”
宋韫本来想问“你不去吗?”,话没出口就想到,这叫做近乡情怯。
公主不清醒时,还可能从裴季狸身上看到裴驸马的影子,愿意喝他开的药茶。但若是好了,清醒着便要面对过去真实的苦难,对裴季狸剩下的或许只有打骂了。
宋韫并不勉强,叫一声齐胤:“咱们去看看吧。嗯?走了。”
齐胤站在昏迷的宋翊面前,不知在想什么,宋韫叫了几声才回神,跟着宋韫前往后山。
进寺时,一片混乱中,住持将裴红药带到了后山。但直到宋韫他们过来,裴红药都还没有靠近唤云公主三尺以内,更不要说把脉用药了。
宋韫匆匆赶来,见住持和裴红药都站在紧闭大门的禅房外:“公主人呢?她午后不是都在松竹林里收集雪水吗?”
住持摇头叹息不语,裴红药道:“病患神智远比我想象的受损严重,只是远远见了个生人,就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从禅房传出,宋韫皱眉,问:“不能用迷药把人弄晕再治疗吗?”
裴红药摇头:“若是伤在骨肉,可以用药使人镇定。但既然是神智受损,免不了用针灸,更要时时观察病患变化,不能用迷药。”
“可公主不让人近身更无法治疗。”宋韫想了片刻,对齐胤道,“要不,还是让裴卿过来?”
齐胤神色沉重:“若是公主能把他看成驸马还好,万一触动伤心事……那就更糟了。
宋韫沉吟片刻:“事到如今只能一试,反正公主神志不清,我们从旁应声,都说他是驸马,公主或许就信了。去吧,现在或许只有裴季狸能够安抚公主情绪了。”
齐胤听罢便折回去找裴季狸,宋韫则上前,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看里面情景——
陈设简单的禅房已经被推得乱七八糟,桌椅架子全都翻倒,被褥也被扯开了,棉絮七零八落。一片凌乱中看不见公主的踪影。
公主怎么不见了?
宋韫心头一紧,正要推门而入,屋里猛地探出一双手抓烂了窗户纸,露出一张人脸来——正是长发花白泪眼泛红的公主。
隔着窗户,公主的哭喊声依旧刺耳。
哭声里满含恐惧与悲伤,瞬间让人共情,仿佛也置身于暗无天日毫无希望的折磨中。
宋韫听说过,唤云公主是个极优雅高贵的美人。但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真人,却只能看见一个饱受岁月和往事折磨的疯妇。
她是被她的兄长、她的君王,生生逼疯的。
齐胤说过,齐家受前朝诅咒,所以祖祖辈辈都不会有有好下场。
篡位者诚然罪孽深重。但公主自身又做错了什么?出身齐家,便该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应只想做一个平民百姓吧。虽不富贵,但可平静淡然地过完一生。
宋韫怕再刺激公主便后退想等裴季狸来了再说,但公主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激动地对他大喊:“庭霜!庭霜你唱歌给我听!你答应过的!”
宋韫正进退为难,齐胤带着裴季狸过来了。
公主还在一遍一遍厉声叫着“庭霜”,宋韫想,当年自己的生母也曾来过兖州京城,或许和公主认识?根据胡复等人所说,宋韫长得是很像谢庭霜的,公主应该是记忆错乱认错人了。
宋韫回头,和裴季狸对上目光求助。裴季狸对他点头,示意他顺着公主的意思来。
可宋韫不会唱歌啊。
“我……你……想听什么?”宋韫胳膊被公主死死抓着,指甲在皮肉上留下几道血痕,他不再试图挣脱,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与公主对话。
“贺梅子的词!你不是喜欢贺梅子的词吗?你说过要唱给我听的!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
公主像少女一样,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宋韫心里更加慌乱,贺梅子那么多词,母亲说过给公主唱哪一首?宋韫闭眼脑中快速思考,挑了一首带有云字的《诉衷情》——
不堪回首卧云乡。羁宦负清狂。年来镜湖风月,鱼鸟两相忘……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1】
宋韫不会唱歌,硬着头皮荒腔走板地清唱,其实只是比朗诵多了些故意而不当的音调起伏,他自己都觉得不能入耳,但公主听了却恍如隔世安静了许多。
裴季狸见势缓步靠近,宋韫唱到最后,便把词里的“刘郎”换做“裴郎”,闪身让出裴季狸,并对公主说:“驸马在呢,公主不用怕。”
公主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男子:“驸马?我怎会有驸马?这是裴太医啊,怎么会是我的驸马?”
她虽然疑惑,但并不排斥,甚至主动开门向裴季狸伸手,“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你会救我对吗?”
裴季狸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信任自己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想后退。宋韫在背后用手掌轻轻抵住他,点头以目光示意。
裴季狸眼底闪了闪,垂头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张开双臂,第一次拥住了自己的母亲。
“是的,我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