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情绪平稳下来就可以进行治疗了。
治疗以针灸为主,汤药为辅。
裴红药给公主施针,目不斜视地口述了个方子给裴季狸:“醋炒陈皮,柴胡……香附……用量自己掌握。一日三次服用,三日之后再改方子。”
几乎没人敢正眼不看地对裴季狸发号施令,裴季狸皱了皱眉,但还是点头:“我这就去煎药。”
但公主还把裴季狸认成驸马,紧紧抓着手腕不让他走,看着手持银针的裴红药更是满脸惊恐:“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给我扎针?我病了吗?为什么不是你给我治病?我不信他!”
尖利的指甲陷进皮肉,裴季狸神情没有丝毫不适,放柔了语调,再次对公主解释:“他是药王谷的少主,医术比我好……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有最好的大夫,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公主还是摇头,她一手抓着裴季狸手腕,一手握着宋韫的手,听完裴季狸的话又看着宋韫。宋韫复述一遍,公主才安心。
“不怕,不怕……”公主喃喃自语,“等我好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大夫是来帮我打掉这个孽种的对吗?这个孽种……绝对不能留,是妖孽!是落在我们齐家的报应!该死,都该死!”
公主闭着眼睛,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那些语速很快声音又很低的话像梦里的呓语,但足够在场的人听清了。
宋韫心头一紧,眼看着裴季狸身体僵硬了一瞬,被公主抓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想抽回,手腕上珠串卡在公主掌侧。他闭了闭眼,稍微用力抽手,俯身与公主视线平齐,把珠串褪下来,套在了公主纤细的手腕上。
平平无奇的无患子,小而黝黑的灌木果实,经过多年的摩挲,已经在时光和体温的浸润下变得光滑,泛着暗红色的色彩。
无患子也是菩提的一种呢,是佛经上有记载的。世人逐贵,认为钱权能通天,除了曾深陷绝望无法自拔的人,谁会寄希望于小小的无患子呢。
“大夫会处理掉这个孽种的,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裴季狸短促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然后松开起身,看了眼宋韫,“往后,菩萨会保佑你的。”
说罢便快步离去煎药了。
宋韫心头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看着那串从裴季狸手腕转移到公主那里的无患子。
整个皇宫里,只有冷宫有无患子树。据齐胤说是驸马死后,公主被武宗皇帝私藏在冷宫时,公主带去的——驸马信佛,用无患子给公主做手串以求平安,还没来得及打孔,便和公主天人永隔了。
一粒小小的种子,从掌心滚落尘埃,在冷宫扎根,结出更多的果实,在荒芜之地枝繁叶茂。
后来冷宫到处都是无患子了。
裴季狸戴的那串无患子,不知是谁编的,宋韫也不知道他戴了多久,总之是自打宋韫认识他以来就是时刻不离身的,如今给了公主了。
为了安抚母亲,裴小猫甚至自认孽种。
可有谁生来就是带着罪孽的呢?
珠串戴在公主手腕上后,给了公主极大的安慰,她不再颤抖也不再挣扎,裴红药得以顺利落针。
公主双唇小幅度地快速张合,宋韫仔细听了一阵,发现公主是在背诵《心经》。
在阑州时无为说过,谢庭霜生前也爱念诵这一则佛经。
是庭霜把《心经》教给唤云,还是庭霜从驸马和公主那里受到熏陶?
往事已矣,今人怎么能够知道详细。万幸前人的下场后人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韫不自觉地跟着低声念诵起来:“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1】
针灸完毕,公主平静了许多,她拉着宋韫的手,完全把他当成谢庭霜了,说着不知哪年哪月发生过的对话:“你从阙州来……南方风景很美吧,镜湖风月,鱼鸟相忘……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江南看一看啊……江南的人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宋韫语调温柔:“公主更好看。”
但唤云公主并没有因为赞美而高兴,反而捂脸痛苦地抽泣起来:“我好看吗?我宁愿自己是个丑八怪!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是不是我划花了脸,他就肯放过我了!”
公主越说越激动,失控地抢了宋韫头上簪子,就要往自己脸上划。
宋韫被抽了簪子顾不上头发散乱,急忙阻拦,争抢中手腕被划了一道血痕,皮肉翻卷,鲜血涌出,串珠一样滴露。
齐胤嗅到血腥味,人立而起:“韫韫!韫韫你伤在哪里了!”
“我没事。”宋韫掐住手腕,趁公主看着自己伤口愣怔时抢下了簪子,一手制住公主,转头看裴红药,“裴神医,看看公主有没有受伤!这些血也别浪费了,拿瓶子出来装上。不是白给的,记得还要帮我再治一个人!”
再多的流血,哪怕开膛破肚裴红药都看过,但现在看着宋韫的伤口,他晃了晃神,在宋韫催促之下往袖子里捞了几把,却没有拿出容器盛放珍贵的鲛人后裔血液,而是从一个粉色瓶子里抖出粉末敷在伤处,用纱布利落地替宋韫裹好手腕包扎。
他的止血药效果很好,手腕上的伤口很快就凝血了。
“你出去吧。我再替她扎几针,睡一觉,睡醒就可以喝药了。”裴红药手有些抖地收好止血药,垂着头没有和宋韫对视。
宋韫低头看扒在自己身上,手足无措的齐胤,再看裴红药的神态,二人慌乱时的情态不一样,但总逃不开关心则乱四字。
他忽然就理解了,齐胤吃醋确实不是毫无根据的。
但宋韫只有一个,齐胤也只有一个,彼此之间再容不下旁人了。对裴红药,宋韫只能表示感谢,仅此而已。
裴红药又给唤云公主扎了几针,公主重新平静下来,看着宋韫受伤的手腕,“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皇帝知道你的身份了……还是焉家不许你和焉竹蕊来往?”
公主担心地四下张望,陌生的处境让她又惶恐起来,她不仅忘了是自己划伤宋韫,还忘了裴红药是谁了,也认不得妙缘,神情迷茫而焦虑。
为免她再次失控,宋韫急忙道:“不是。这只是意外,是我自己不小心……我一切都好,没人伤害我,更不会有人伤害你!”
公主这才稍微安心,扶着额角起身,“我的头好昏啊,我想睡一会。”
先前被褥已经被公主扯得七零八落,里面的棉芯空了一半,宋韫将被子折了折,又解下狐裘披风,一并给公主盖上。
公主和衣而卧,眼眸半阖,拉着宋韫要他唱歌:“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你们祖祖辈辈都是会唱歌的。”
宋韫只好把先前那首《诉衷情》再唱一遍。公主认真听了,让他再唱一遍,宋韫照做。
公主忽然粲然一笑,虽然眼角有皱纹,但也极美,她说:“两遍根本不是一个调子!我就知道你扯谎,你根本不会唱歌!”
宋韫脸红,也稍感欣慰,看来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唤云公主都听得出来他唱歌不在调上了。
“我以后会学会的。快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宋韫坐在床边,柔声哄着公主入睡。
公主渐渐睁不开眼了,但还是紧紧握住宋韫的手,梦呓中前言不搭后语,显示了她脑海中往事和如今纠缠。
“我这辈子还能嫁人吗?他会放过我吗?会有人不嫌弃我吗?庭霜,你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要起名阿欢,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
“裴郎,我想养一只小猫,要很乖的那种。不乖也没事,人总会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小猫。”
“庭霜,不要待在京城了,快走……你不能有孩子……皇帝会杀你们的……而且你也不会知道怀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我不会说,我一定不说……”
……
“我宁可去冷宫也不要待在牧霞殿!我要回公主府,我要驸马!”
“畜生!你是畜生!”
“孽种!你这个孽种!你不配姓裴!你知道你亲爹是谁的,你是孽种!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该死!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即使是经过治疗,唤云公主依然不得安睡,她梦呓时的情绪转变非常快,有对武宗皇帝咬牙切齿的恨,有对裴驸马深深的依赖和思念,还有从未在人前显露的专属一人的温柔——
“小猫,别怕,小猫,娘抱着你……很快就会退烧了……”
她也曾对裴季狸表露过母爱,但那是在裴季狸年幼懵懂的时候。
齐胤低声道:“我听我哥说过,三岁时,他发过一场高烧,险些没活下来。他以为是裴驸马在照顾他……公主从没提过这件事。”
是啊,公主绝不会提的。
即使明知裴季狸生来无辜,但看着他,公主满心都会被苦难填满。
命运不曾善待她,所以她也将温柔与慈爱全部藏起来,不肯泄露丝毫。
公主梦中还一手攥着宋韫胳膊,一手紧攥被角。手腕上的无患子珠串上沉淀岁月厚重,衬得她更加消瘦了。
这串珠子用料虽不贵重,但也是支撑她和裴季狸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依托吧。
公主睡了一个时辰,宋韫便在床边陪了一个时辰。
公主醒来时,裴季狸刚巧熬好了药,但醒来的公主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相信眼前人是裴驸马,而是不断厉声叫着裴季狸为孽种,让他滚。巴掌拳头毫无章法地死命往裴季狸身上砸,裴季狸不动如山,脸上隆起五指痕迹,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稳稳端着那碗药,“把药喝下去,我马上走。”
“我没病!你想毒死我是不是!该死的是你!”公主抢了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碎裂,汤药流淌,就连她手腕上那串无患子也断了线,弹跳着散了一地。
裴季狸抿唇,目光追随着其中一颗珠子的起伏跳动,很快又收回,“药还有,我再端一碗来。”
“等等!”
裴季狸转身要走,余光却见宋韫俯身一颗一颗去捡那些无患子,然后一并交到裴季狸手里,“可是十三颗?”
裴季狸下意识点头,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
佛家说“十四无畏”,原本这串无患子是十四颗。还有一颗,方才没有落地而是跳进了他袖口,此时已经落到了他袖肘。
裴季狸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手肘处跳动。
“五蕴皆空。眼见,耳听,都未必为实。”宋韫清朗的双眼直视裴季狸道,“她并不想对你这样的,她只是太苦了。裴欢,裴小猫,在她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是如此重要。”
这是第一次,宋韫方面叫裴季狸为裴小猫。
没有戏谑,只有无边的包容与关护。
裴季狸紧握住那十三颗无患子,骨节和菩提都咔咔作响。
五蕴皆空,方得解脱。苦海无边,可世上还有一个宋韫。
放不下,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