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无患子还给裴季狸之后,宋韫又去安抚公主。经过宋韫的劝慰,唤云公主很快平息了躁郁。
宋韫已经出宫太久,必须要回去了。唤云公主喝了药又有些困乏,但还是抓着宋韫有许多话要说,且不许其他人在旁边。
其他人,连同齐小狗都被赶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唤云公主和宋韫两人。
唤云公主小心地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小包袱,摊开全是纸鹤,其中有几只被压得有些皱了。
公主将纸鹤都交给宋韫,垂眸低声道:“我大概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京城了,这是我的命。你说你走遍大江南北,见过很多风景,未来还要继续走下去。帮我带着这些纸鹤去看看吧,就当是我也四处走过了。”
纸鹤轻盈,说话呼吸间都会带动它们摇摆,上面有笔墨痕迹,宋韫扫了一眼散乱在地上页面残缺的佛经,大概这些纸鹤都是用撕下来的经文折成的。
从前囚笼有形,心里向往自由。如今已经出了冷宫,无形的囚笼仍将苦命的人困在那段时光里。
经文念过千百遍,字里行间还是放不下。只只纸鹤,盼望高飞。
宋韫将纸鹤妥善地收在袖子里,“纸鹤就当是给我的礼物了。余生还长,大好风光,总要自己亲眼看过才不算辜负。公主,你会离开京城获得自由的,那一天不会太远。”
“是么?”唤云公主眼含热泪,迷蒙的目光中仿佛看见了希望,又好像前路茫然无处可去。她痛苦地抱头,忽然又双手推搡着宋韫,大喊:“快走!皇帝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要杀你!快走!是我对不起你,庭霜,快走——”
宋韫晃神片刻,唤云公主已经泣不成声,在她的呜咽中,宋韫勉强能断续地分辨出“报应”“活该”等话语。
宋韫从禅房里退出来,心下一片惨淡。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反而有所收获。通过公主,宋韫对生母谢庭霜的认识更加清晰了——
那是个多么逸然自在的人啊。
明知前朝皇室的身份,却不为仇恨所累,只身游历看遍天下山水,不惧到篡位者的都城转上一圈,甚至和仇敌的后人相识相知……唱歌不在调上,诗词也不精通,但山水诗意尽在心中,世人豁出性命追逐的权利于谢庭霜而言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宋韫越发想念给了自己生命的那个人。
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相爱,然后生下自己的——
这也是他始终不解的地方。父亲和嫡母感情甚笃,自己的生母又是那样潇洒自在的人,怎么会甘心为人妾室?公主先前提到的焉竹蕊,指的就是太傅焉云深吧,竹蕊是他的字。庭霜有字吗?他们之间又是怎么纠葛?
宋韫走出唤云公主的禅房,来到关着宋翊和沈玠的地方——为了方便看守,就把两人放一起了,把沈玠捆着,宋翊没有被绑。
两人都醒了,宋韫一进门就看见宋翊骑在沈玠身上掐着他脖子,向来只图吃喝玩乐的公子哥此时是下了死手的。
“快放手!”宋韫疾呼。
宋翊因此有瞬间的分心,被沈玠抬膝抵在后背,吃痛倒开,沈玠这才能自由呼吸。
宋翊翻身爬起,冲着宋韫吼:“喊什么啊?你不怕死,我还怕你连累全家呢!”
宋韫没接宋翊的话,他看着沈玠。
沈玠脸色通红,双目也因充血而赤红,他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宋韫:“我……咳咳……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屏退众人,只留下齐胤在宋韫身边,宋韫给沈玠松了绑。
高耸的假肚子实在碍事,他索性把里面垫的东西扯出来。沈玠瞳孔震动,宋韫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容道:“白圭兄不是已经猜到去年的阙州解元就是我吗?秋闱春闱都要凭浮票查验体征,我能进考场,和白圭兄一样是男人。男人当然不能怀孕,要是我真大了肚子,那才是旷古奇闻呢。”
“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宋韫的坦率反而让沈玠满腹质问的话语说不出口了,他侧身错开宋韫坦然的笑容,双手紧攥成拳。
宋韫反问:“白圭兄原本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沈玠激动之下想指着宋韫鼻子骂他违背伦常大逆不道,但又怕一转过去看着身着华裳腹部平坦的太后会失了从容没有底气,便就这么侧着身说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这才是男儿于世,应当谋求的事业!你易弁而钗,混迹于脂粉队伍里,甚至佯装有孕,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
“羞愧?”宋韫低头看齐胤,齐胤说着沈玠听不懂的话:“他大睁着两眼,认不出韫韫是男人才该羞愧自己是个睁眼瞎。我不同,我见韫韫第一面就认定韫韫了。”
宋韫微笑,揉了把狗头,坦然看向沈玠:“白圭兄看不起女人?生育白圭兄和令白圭兄冲冠一怒的可都是女人。”
沈玠蹙眉:“不要诡辩。我并不轻视女人,只是男女各有分内之事,不该乱了秩序。你易弁而钗冒占国母之位,就是不对!你有天纵之才,明明可以通过科举入仕做千古名臣,为何要和权宦勾结,做那祸国篡位的千古罪人!”
听见“篡位”二字,齐胤便周身一凛,该死的沈玠,不会说话就闭嘴,扯到这上面做什么?齐胤小心观察宋韫神色,好在宋韫依旧从容镇静。
“白圭兄这样说来,是认定我主动为之,步步为营有所图谋。”宋韫挑了挑眉,不经意地拨动齐小狗耳朵,“天下皆知,我入京当日接到陛下旨意入宫为后,圣旨上笔迹印鉴皆真,便是太傅也认可的,从何谈起我与裴卿勾结?”
沈玠眉头皱得更紧,当时太傅找他一同去海上营救太后,即使明知势单力薄凶多吉少,他也一口答应。一方面是觉得太后还怀着先帝遗脉,凡晏国百姓都应对其护卫;另一方面,沈玠也感念“宋翊”对他一番良言相劝的知遇之恩。
亏得沈玠还请宋韫转达谢意,他当时可真会演啊,装作素未谋面的样子。沈玠压根没看出他是个男人,更想不到姐弟二人都是他。
“裴季狸为司礼监之首,先帝生前他便有票拟批红之权,圣旨他未必不能伪造。至于太傅……”说到这里,沈玠尤为气愤,在他心里,太傅是刚正不阿的文人清流代表,竟然也被宋韫拉拢了。
“你到底是怎样让太傅与你同流合污的?阑州观音堂之后,天下再也无人敢质疑你。太傅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先帝器重!你男扮女装混淆皇室血脉,更是玷污先帝声名!”
受了一番严厉指责,宋韫依旧没有丝毫恼怒,反而轻笑道:“说起来,怪先帝带累我的名声才是。若不是他见色起意,我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麻烦事。可惜啊,先帝就是爱我至极,于千万人中独独心悦我一个,非要把后位给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齐胤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今天是提前过年了吗!能听见韫韫说这些话。韫韫!一会回去再说几遍好不好!”
宋韫拍了拍狗头,“乖,安静。”
“谁跟你说这个!”沈玠是个思想非常正统的人,男人做皇后这种事,他实在无法接受,心底也讶异先帝到底是糊涂到何种地步,竟然会娶一位男皇后,他怒道,“你如此冥顽不灵,难道不怕我将此事呈报给当今陛下——”
迎着宋韫目光,沈玠顿了顿:“就算你今日杀了我,天下人并不都是瞎子。既然是假的,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到时候你的下场会是怎样,你难道想不到?宋韫,弃暗投明才是正路!若是有人逼迫于你,我会助你逃脱辖制。哪怕是以命相搏玉石俱焚,总好过为虎作伥!”
对方态度激昂,宋韫亦正色,起身:“我当然知道正在走的这条道路有多凶险。但一为百姓,二为天下,三为我心中至爱,无论多艰难我都要走下去。”
沈玠怔了怔。
“白圭兄,你固执己见,怎知所见即真?太傅为人如何天下皆知,若我真是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会容我?你又怎知我心不为天地而立?怎知我不重生民之命?往圣之学并不只在辞赋之间,太平之下必有人负重前行。我不会杀你,也不怕放你离开,甚至不强求你加入我的阵营,但你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事告诉皇帝。”
宋韫目光毅然而威严:“皇帝多疑却庸碌,醉心于服丹药求长生,于天下百姓却并不殚精竭虑。闵州天花之乱,若是等朝廷赈济,恐怕闵州早已成为一座空城。君王不贤,便该退位让贤。齐俦若是出昏招打乱我们的绸缪,下场不会比我们愿给他的好,那时你当如何自处?退一万步说,即使齐俦胜了,这天下在他手里会比齐胤在位时更好吗?白圭兄,你不了解当今皇帝,但应该是多少能明白我的。我是齐胤的人,所做也都是为了齐胤,这一点你无需怀疑。”
说着,宋韫重新揣好孕肚,打开房门:“今日,从这里出去,忘了我的真实身份,好生备考。年后春闱,我静待白圭兄的好消息。”
外面天色已呈暮色,距离他登上妙峰山已经过去一夜,沈玠听完宋韫的话犹疑不定:“真要放我走?你不怕我下山便走漏消息?”
“白圭兄是诚信之人,绝不会做两面三刀背后伤人之事。”宋韫双手捂住耳朵,“我如今听不见了,白圭兄说什么我都听不见。”
沈玠握拳,此人怎生如此无赖?他说听不见,沈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若沈玠在跨出这道门时没有坚决表态要去告密,便不好再做出尔反尔的人。
宋韫微笑着神情轻松,眉间胭脂痣也显出几分俏皮。
迟疑片刻之后,沈玠大步跨出门去,扔下一句:“若来日让我发现你危害晏国,我必第一个投笔从戎,亲手诛杀逆贼!”
一直等在门外的裴季狸看着沈玠和陈直筠背影消失,上前问宋韫:“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宋韫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目光沉沉:“沈白圭是个讲信义的人。他肯走,就说明会保守秘密。”
裴季狸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昏暗的屋檐:“也好,若是不放,恐怕免不了又要动手。那两人身手虽不足为惧,但闹出更大的动静,总是麻烦。”
宋韫也朝同样的方向望去,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两人……裴卿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保护沈玠?”
“这样迂腐的书呆子也有人喜欢,生怕他赶考途中不安全,怕是一路都暗中保护着。”
裴季狸眯眼看着黑暗中两个快速隐遁的身影,收回嘲讽的目光,对宋韫低声道:“该回去了。特殊时期,宫中瞬息万变——”
话音未落,妙缘大师形色匆匆走来,对裴季狸附耳说了什么。
裴季狸神色突变,拉起宋韫:“回宫!苏明珠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