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晏皇后,生下公主之后不仅没有被妥善照顾,皇帝反而恶语相向要将其禁足。
这世道是怎么了!
裴季狸见宋韫皱眉,便道:“多事之际,各人自扫门前雪。齐俦怕是会因此迁怒于你,这几日,要尤其小心。”
宋韫肃然沉默。
齐俦本事不大眼界气量极小,他不是会接受他人好意的人。宋韫让裴季狸去救治皇后,在他眼里恐怕是不安好心。
若是一切顺遂还好,偏偏公主生下来有残疾,这样不利皇室名誉的事,他当然想越少人知道越好。偏偏有裴季狸等人在场,他不好处置,所以愤恨,将怒气发泄在苏明珠身上。
但按照裴红药所说,公主先天残疾是因为父母滥用药物,可不就是齐俦服食五石散造的孽!他竟然还反咬一口怪罪到皇后身上!这样无才无德,甚至可以说是无耻的人,怎配为一国之君!
从前宋韫还有些犹豫,觉得齐俦可怜,现在看来,他这样的人,日后无论落到怎样下场都不值得同情。
宋韫想去看看皇后和公主,被裴季狸拦下,“外头风雪重。此时宫廷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慈宁宫,既然太后刚刚产子,你就该好好坐月子,免得惹人怀疑,横生枝节。”
宋韫:“我去去就回。”
“不行。”裴季狸对齐胤道,“看好他。经此一乱,许多事要重新筹备了。今夜别睡太实,恐怕有人会不安分。我留了足够多的人守护慈宁宫,不许出去,也别轻易放人进来。我去妙峰山一趟,齐胤必须赶紧回来了。”
齐胤肃然点头。
原本计划中宋韫“生子”和齐胤变回人形都应该是年后的事,但苏明珠早产,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宋韫所怀的“皇嗣”本来是用来制辖齐俦的,是齐胤重夺皇位的筹码,现在齐胤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人形,恐怕这个孩子的存在反而会激得齐俦狗急跳墙。
事到如今,必须让齐胤尽快恢复人形。让齐胤真正复活,妙峰山妙缘大师是关键。
裴季狸走了。
宋韫虽然没有真的分娩,一整套流程演下来,也觉得身心被掏空似地憔悴,他心里便更加同情苏明珠。
那是个多么明媚高贵的姑娘,被如珠如宝呵护着长大,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处境?齐俦这样对待结发妻子,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外头夜色已深,落雪纷纷扬扬地压下来。慈宁宫门窗紧闭,裴红药下去研究给唤云公主进一步的治疗方案了。宋韫倚在床上,听外面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声音。
慈宁宫上下都是裴季狸信任之人,在太后临盆时内殿伺候的更是心腹中的心腹。他们的故作忙碌为的是将宋韫生子一事衬得极真。
今夜,不止慈宁宫,整个兖都都不得安睡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齐胤死遁的同时将皇位交给了齐俦。但一山也不容二虎。齐俦是齐胤的嗣子,宋韫刚刚所“生”的这个——宋韫看了眼襁褓里酣睡的孩子——是齐胤的嫡子。二者势必不能共存。
齐俦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狠手,他是绝不会容下这个孩子和宋韫的。
皇室争斗必起,至于是什么时候,宋韫说不好。
文武百官都在庆贺皇子的诞生,但他们到底要占哪一阵营,是当面戳刀还是背后刺剑谁也看不清……四面八方,明枪暗箭随时可能向宋韫袭来。
“睡一会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和孩子都辛苦了。”许泽兰上前,替神色憔悴的宋韫掖了掖被角。
宋韫确实困,却不敢睡,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那些乱哄哄的人和事,齐俦、苏明珠、还有松松……太多的纠葛在脑海里翻腾,让他片刻都不能放松。
“天大的事情落下来有我们做父母的顶着,用不着你这个孩子操心。”许泽兰拍了拍宋韫后背,“就算我们老了靠不住,出嫁从夫,让他护着你。”
宋韫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而向来会顺竿爬的齐胤神色怅惘,居然也没有接话。
方才裴季狸刚走时,齐胤才问宋韫,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或许当时就不该把皇位传给齐俦。他本来虽然怯弱,还有基本的道德与仁爱,现在却变得这样麻木不仁。
皇位真的会让人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宋韫不明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快要就寝时,宫人禀报,说柔妃前来拜见。
宋韫心想不是罚她禁足吗?怎么现在就出来了?齐俦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宋韫以身体虚弱为由拒不见客,柔妃却在慈宁宫门口坚持不肯离开。许泽兰只好亲自出去赶人,再回来时,却带了柔妃和她的贴身宫女进内殿宋韫卧榻之处。
宋韫不解:“母亲你……”
许泽兰屏退了宫里其他人,面色凝重,低声道:“本来不该让她们进来的,但她说当阿韫你是姐姐。”
宋韫茫然不解,抬眼看着对面的柔妃和她身后垂头身形单薄的宫女。
当宋韫是姐姐?宋翊如今都不把宋韫当姐姐了。还有谁?
那宫女抬起头来,不施粉黛的脸血色全无苍白如纸,像是大病了一场性命垂危。
“皇——”宋韫急忙翻身下床,“你这时候怎可下床走动!怎么受得寒!”
苏明珠双腿一软,跪在宋韫面前,两行热泪如血,叩头道:“求殿下救我母女性命!”
宋韫扶住苏明珠,目光却紧紧落在立在一旁的柔妃身上。
这位从江南来的柔弱女子一改从前小鸟依人的模样,此时目光亦是无比坚毅。
她道:“殿下,情势危急,你必须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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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峰山大雄宝殿之上,门窗紧闭,室内或坐或立三人。
殿内殿外都是暗夜,昏暗压抑,只有香烛烟雾腾升,苦涩气息摇曳,缓缓搅动沉闷。
妙缘掌灯,偌大的殿堂里只点起两盏油已见底的昏灯。
裴季狸脸上半明半暗,他眉目冷峻却勾起唇角对面前的人笑道:“多年不见,娘娘竟终于肯走出松竹坞了,真是稀奇。”
对面两人都是熟人,妙缘身旁那位,不是别人,正是齐胤的生母李妙言,名义上晏国的太皇太后。多年来,在京郊松竹坞独自礼佛修行与世隔绝,皇室中几乎没人记得她了。
李妙言多年来粗茶淡饭,事事亲力亲为,在松竹坞那样清苦的环境下不问俗事波澜不惊。明明是和唤云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却还是满头青丝,眼角的皱纹也极少,只是目光过分肃杀。
她笑,眉眼也还是冷的:“十三皇子身负最纯粹的齐家血脉,却屈居于司礼监,这才是天下最稀奇的事。”
裴季狸笑意骤敛:“太皇太后糊涂了。我姓裴,关齐家何事?住持,你该送太皇太后回去了。”
妙缘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立在原地不动。
“先帝武宗共有十五子,世人却以为齐胤是武宗幼子。你是齐胤的兄长,也是他的忠臣。可实际上,先帝最喜欢的儿子分明是十三殿下你,立齐胤为皇帝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掌握实权。你也确实权倾朝野。可权力再大,终究比不得自己做皇帝安心。”李妙言眯眼,语速越来越快,“你不姓裴!你是齐家正统血脉!本该属于你的皇位,落于他人之手。你本该万人之上,却要屈居一人之下。你难道真的甘心?!”
裴季狸眼底微闪,右手背在身后握拳道:“你疯了。齐胤是你的亲生儿子,就算他利用松松的身体还魂,往后做皇帝的还是你儿子。我一日姓裴,便一世姓裴。一日为齐胤之臣,一世为齐胤之臣。你不必枉费心思以这样的手段离间我兄弟二人,没用!”
李妙言冷笑:“他才不是我儿子!只是借我肚子生出来偿还武宗悔恨与业障的讨债鬼!武宗皇帝用他来补偿你,我无怨言,但千不该万不该算计到我儿松松的身上!松松,他还是个孩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裴季狸道:“他们是双生子。松松生来魂魄不全,齐胤先天身体病弱,上天注定二者合一才算圆满,这是当年妙缘大师亲口所说。大危之年马上就要过去,齐胤必须尽早灵魂附体,否则晏国不安生灵涂炭,这是他们的命数。松松生来就是为了成就帝业,他懵懂无知,哪有什么伤害?松松在哪?把人交给我,我要带他回宫。”
李妙言闻言眼中放出怨毒的光,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妙缘:“他懂什么!不过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他能窥见什么天机!当年说这些瞎话不过是为了保全松松罢了——双生子本就不祥,松松又智力有亏,倘若不这样说,武宗怎能留他和我活命至今?当今皇后所生的那个残疾公主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
裴季狸眉头皱得更深,妙缘到底还是难忘和李妙言的旧情,任何风吹草动都及时报给了她。今夜苏明珠刚生,李妙言就知道公主天生盲哑了。
“松松不是魂魄不全!一定不会的!他只是生病,智力成长得比旁人慢一些而已。”说到松松,李妙言神色温柔了许多,她道,“我知道你们找到了药王谷嫡传,只要他肯出手,一定能治好松松!”
裴季狸神情霜寒:“你真是疯了。治好他,让他登上皇位,你便好名正言顺做太后?齐胤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已经是任打任骂孝顺至极,母子之间哪来如此仇怨?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李妙言神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他生来就是意图谋害我儿性命的恶种!若不是他,我儿怎会困在佛寺懵懂半生!他好狠的心啊,无论如何不肯放过我儿。哪有这样罔顾人伦的兄长,我更没有这样的儿子!”
裴季狸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你放心,既然我今日出面和你开诚布公地表明目的,自然有条件可谈。”李妙言道,“我只要松松平安健康,其余都是你的,包括皇位。只要你点头,齐胤存放在妙缘这里的圣旨,便可以作废。”
裴季狸震惊,怒视妙缘:“那份圣旨,你也交给她了!你怎么对得起齐胤对你的信任!”
妙缘闭眼不语,和殿上的佛祖塑像一样沉默。
裴季狸双手紧握成拳,攥得骨节咔咔作响。
今年三月,齐胤安排好身后诸事死遁,留下一明一暗两道圣旨。明的给裴季狸传位给齐俦,暗的留在妙峰山传位给其同胞亲弟。前者用以安定晏国局势,后者则会在齐胤复活之时作为他复位的垫脚石。
齐胤当时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甚至在圣旨上连宋韫也算计在内。
后来历经种种,齐胤对宋韫情根深种,所以宁可自找麻烦也要让裴季狸把这道不利宋韫的圣旨以及前期他们通信的信件销毁。
裴季狸本来没当回事,在闵州他转变了对宋韫的态度,回来便说让住持销毁圣旨。住持说早已销毁,没想到竟留到了现在!
“把圣旨和松松都交出来。别逼我动手。”裴季狸寒声如冰,“佛门圣地,佛祖在上,我不想大开杀戒。”
裴季狸杀意毕露,宛如从地狱走上来的修罗。
“我料到了,皇位或许打动不了你。”李妙言不畏不惧,眼中有疯狂的光芒,“但皇位到手,宋韫不也就到手了吗?”
裴季狸闻言一怔,周身戾气骤散。
李妙言得意一笑,上前低声道:“药王谷有高超医术,能使枯木逢春。齐胤是男人,他能娶宋韫。你也是男人,你怎么就娶不得呢?”
她的身形遮挡了本就微弱的灯光,裴季狸沉默地站在一片黑暗中。
“论长论贤,皇位和宋韫本该都是你的啊。只要你答应护我松松周全,我那位来自前朝皇室的儿媳便是你的皇后了。”
李妙言吹熄了亮度可怜的两盏灯,行了个宫礼,嗓音中满是蛊惑:“陛下,想好了吗?”
沉默,裴季狸久久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经此之后,你余生都不得再入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