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除夕,距离正月十五还有半个月。
齐俦自以为布下了天罗地网,收网之日便能将宋韫齐胤一党赶尽杀绝,从此稳坐皇位高枕无忧。
若是他早有此心,宋韫还能理解,甚至放权让他做至高无上的皇帝。但他近来的表现已经不配为君,甚至不配为夫为父为人,宋韫不会容他再为所欲为。
齐俦勾结康国,置晏国千万百姓安危于不顾。他自身有把握能调用的兵力不足,妄想向康国借兵,无异于引狼入室。
宋韫这边,焉云深擅谋,裴季狸和李骋是领兵打仗的好手。再加上胡复屈茂所掌握的靖朝旧部,足够与之相抗了。
这半个月,若双方还能维持表面安稳,还可勉强过个年。
若一方按捺不住抢先动手,岂止晏国,天下无数百姓都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了。
战争的创伤需要多年才能平复,如果可以,宋韫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乱。但事到如今,和康国一战在所难免了。
在大战正式开始前,宋韫和齐胤想尽量保全能保全的所有人。松松便在其中。
松松多年来住在妙峰山,身份被隐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其实是晏国武宗皇帝的十五皇子。
藏他在此,最初目的确实是作为齐胤复活的宿主。
但人是会变的,经历种种,尤其是看着齐俦的转变之后,齐胤对宋韫说,哪怕其他法子希望多么微茫,多么危险,也好过牺牲骨肉至亲的性命成全自身,否则做人还有什么意义。
宋韫早在上次齐胤醉酒说天不假年时便决心不离不弃,他愿意陪齐胤再赌一回。
即使失败万劫不复,即使相守时日无多,但求无愧于心。
李妙言在宋韫悲悯的目光中,终于肯相信,自己亲手把疼爱的儿子推向了虎视眈眈的恶人眼底,恐惧和悔恨瞬间充满她的双眼。
裴季狸见机道:“把松松留下,我们会护他一世平安。至于你,离开兖都,终生不得回。”
离开……一生都不能再见松松?松松他是皇子啊,更是自己心爱的儿子。一辈子这样痴呆,连亲娘都不认识,就是他的宿命么?
李妙言怜爱地凝望松松,良久才道:“我不离开京城。我在松竹坞待了半辈子,离开那里我活不下去。我要在那里继续修行。”
裴季狸冷笑:“说得像你从前在松竹坞是在修身养性似的。这样的算计,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想出来的。”
李妙言并不因裴季狸的讽刺而羞赧:“就算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我为亲子不择手段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呢,你敢向他们坦白我和你到底提了什么条件吗?你敢说你当时真的丝毫不动心?”
“胡言乱语,真是疯了!”裴季狸皱眉错开目光,“留你性命已经是过分仁慈,还想谈什么条件。再纠缠不清,莫说是离京,直接流放孤岛,余生连生人也见不到。”
李妙言并不畏惧裴季狸所说,她是一无所有的人了,还有什么怕的,于是坚决不肯退让。
“要么让我回松竹坞,要么我就死在这里。今夜太皇太后还出席夜宴,转眼就音讯全无,天下百姓会怎么想?悠悠之口是堵不住的。你就算以后复位,扣着不孝的罪名,难道能服众能安睡?”
到这般地步,李妙言都不愿说些服软求情的话,依旧是毫不留情地威胁。她对齐胤的厌恶一如对松松的疼爱般恒久。
齐胤闭了闭眼,“京城并不安全。”
“天下都要大乱了,哪里安全?松竹坞是我住惯了的,要是置身其中还不安全,我去异地他乡岂不更是送死?”李妙言冷笑,“说到底,你是没想放过我的。一心让我离开京城,到时候再动手,别死在你眼前,显得你双手干净吧。我早知道——”
“够了!”宋韫听不下去了,“你愿意回松竹坞便回去。那里便是你的囚牢。松松有疼爱他的师父,不必再见你。只要你不再兴风作浪,余生衣食供应不会短缺。生恩偿还至此,也算够了!”
李妙言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前朝这个不男不女的妖孽真是好本事,把齐家人牢牢掌控了,说一不二。但他的短处也很明显:心软。
心软这病会传染,齐胤和裴季狸已经病入膏肓。
此次计划失败,往后要想再从松竹坞出来就难了。但只要松松平安,自己也活着,这并不要紧。
心软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蠢人也是笑不到最后的。
他们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只要松松一生平安,世俗还有什么值得我眷恋的。”李妙言仰头看向雄伟的佛像,语气算是柔和了些许。
宋韫缓舒一口气,看着神情落寞的齐胤:“新年快要到了。我们回家吧。”
齐胤偏头向宋韫怀里:“有韫韫的地方便是家。”
裴季狸轻咳一声。
齐胤补充道:“还有兄长。我们是一家人。”
裴红药听不懂齐胤的话,反正见裴季狸神色在齐胤汪汪叫之后晴朗了许多,觉得应该是好的,便也学着咳嗽一声。
齐胤瞬间眉头紧皱:“朕方才发现后腿肿了一片,定是这厮趁朕假死之际行凶!若不是看在医治公主有功的份上,该拉出去凌迟。功过相抵,别想要什么赏赐了!”
分明是不恰当的情景,宋韫听着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也宽慰许多。
太好了,就算过去受到再多伤痛,也总会放下,人总是往前看越来越好的。
小心眼爱吃醋的齐胤比苦大仇深的委屈小狗可爱多了。
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要到新年了,李妙言被裴季狸遣人送回松竹坞,松松和妙缘则由另一队人马护送着离开京城。
出宫已久,宋韫说赶紧回宫,免得横生枝节。齐胤却道:“既然是除夕,当然要团圆。韫韫,我们回家。”
皇宫不就是齐胤从小长大的家吗?宋韫话未出口,对上齐胤虔诚的神情,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宋家。
“好。爹娘应该还在守岁,我们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图个年年有余的好意头。”宋韫眼睛有些润。
裴红药突然高声:“我也饿着呢!”
裴季狸一个眼刀飞过去:“寺里厨房有的是食材。给公主的药方也该改进了。医者年年有余,该在医术上。”
眼看着宋韫和齐胤下了山,被裴季狸抓着研制药方的裴红药人生头一次觉得行医无趣。
承恩公府灯火通明,一如宋韫入宫那夜一样。
宋谓然在前厅来回踱步,“怎么还不回来,那个什么裴太监不是说了今夜会过来!送了个什么玩意过来,大过年的添晦气!该来的又不来!”
“未过子时,都是今夜。”焉云深坐在上首圈椅中,语气虽还平稳,但手里端着的茶碗磕碰作响出卖了他其实也同样焦虑。
“今夜阖家团聚,太傅竟是何时姓了宋了!”宋谓然走到前厅门口又气冲冲地折返回去。
上首两把圈椅,焉云深坐了居左的,宋谓然不去坐另一空位,就立在焉云深面前吹胡子瞪眼。
焉云深搁下茶碗起身,给他腾了位置。
“宋韫姓宋,此生不会变。你不必故意出言相激。”
宋谓然看着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来气:“他当然要一辈子姓宋!日后有了孩子还要姓宋!姓焉的,多少年你都是这副凡事不以为意道貌岸然的样子,谁欠了你似的!看着你便晦气!难怪庭霜宁可把阿韫交给我养!”
提及庭霜,焉云深目光骤沉:“若你早告诉我庭霜身份,我们不会错过一生!”
“要我告诉你?你和庭霜连孩子都有了,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旁人来说!庭霜有多为难,你当年难道丝毫看不出来?身怀六甲孤身远走,吃尽了苦头啊!你却只怨人家不告而别,多年来连带着我宋家也记恨,弄得我家爵位也丢了。太傅大人,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你好大的肚量啊!”
“你句句控诉我薄情寡幸,敢说你当时没有半点拆散我们的私心!”焉云深亦拍案而起。
话不投机,眼看着两人便要动手,许泽兰快步上前道:“阿韫回来了!”
宋谓然闻言瞬间眉梢扬起,很快又压下来:“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打搅爹娘歇息……席面都摆上了?”
许泽兰点头。入夜时,他们夫妻二人已经陪两位客人用过饭了,给两位客人的饭里还下了药,保管他们一夜安睡,打雷也吵不醒。后厨还备着一桌,专等宋韫回来。
这一餐之后,他们便要去和已经被送到安全之地的宋翊会和。宋韫则要留在京城漩涡中心,尽皇室职责,保护天下万民。
宋家夫妻二人急忙赶向饭厅,焉云深亦深呼吸一回快步跟上。
宋家饭厅。
宋韫诧异能在家里见到太傅,但也不好问为何免得显得赶客,见了个礼便入座。
宋谓然还是不太待见齐胤,扔了骨头让他在桌子底下吃。
齐胤撒着娇在桌下蹭着宋韫小腿,蹭得宋韫周身不自在,便不顾礼数把他抱了起来。夹了齐胤爱吃的几样到自己盘子里,他还是不肯吃。
宋韫没办法,便拈起一块排骨送到他嘴边。齐胤一口含进去,尖利的犬齿磨了磨宋韫指腹,“好吃。”
“排骨好吃还是别的好吃……蹭得都是口水。”宋韫抽回手指低声抱怨,每喂齐胤一口都要擦一下手再自己吃。
宋家老两口和端方的太傅哪里看得下去这样黏糊的事,没吃两口便说时辰差不多该放鞭炮点烟花了。
许泽兰未出阁时是个爽朗洒脱的性子,后来看着宋韫时常想起故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但年味浓郁之际,看着言笑晏晏的宋韫,仿佛又见到了风华正茂时的庭霜,感叹道:“我们家以后年年都要团聚,多放几挂鞭炮,多炸几捧烟花。岁岁平安。”
众人眼中有光,都点头应和。
但重要的问题摆在眼前,谁来点鞭炮?
往年,宋家举家回阙州过年,一家四口聚在一起,都是宋翊点鞭炮。今年宋翊不在,许泽兰是个妇人,宋谓然也有点犯怵。太傅或许不怕,但宋谓然板着脸说外人怎配点自家的鞭炮,不许他动手。
“那么,我来?”眼看着两位不对付,宋韫怕闹得不愉快便主动站出来。
“你还穿着裙子,点什么鞭炮?你成亲以后这算是第一次回门,这种小事还需要你亲自动手?嫁的是瞎的还是傻的,狗都做得来的事,他不能做?”
又瞎又狗的齐胤周身皮一紧,赶紧叼着火折子上前:“岳父息怒,这种事当然是小婿来!年年都由小婿来!”
宋谓然蔑然哼了一声:“狗叫什么……点火而已,听说杂耍班子里的猴子还会打滚钻火圈呢。”
宋韫:“……”他眼看着齐胤身形一僵,硬是打了个滚才凑着火折子去点鞭炮。
火光乍明,闪亮的红点快速地串联蔓延。红纸炸裂开来,仿佛寒梅纷飞,播报春信。
齐胤点完爆竹,快速后退,蹿进宋韫怀里。几乎是宋韫捂住他双耳同时,他双爪捂住宋韫耳朵。
烟花被焉云深点燃,在天际炸开灿烂的光彩。
轰隆声里,齐小狗说着只有宋韫能听懂的话:“韫韫,我爱你。”
除夕过去,新的一年来临。
宋韫回应:“我亦——”
话未说完,宋韫感觉捂住自己耳朵的双爪垂下去,本就黯淡的眼睛在瞬间失去了生机。
“齐胤!”宋韫心弦骤断,惊呼。
宋谓然正在和焉云深抢火折子,闻声转头对宋韫道:“总算不用听狗语了。大过年的,不许哭,把眼泪憋回去!”
宋韫抱着黑狗,慌乱得像个孩子。
许泽兰掐宋谓然一把:“吓孩子做什么?阿韫,别怕,回你院子去看看。”
宋韫猛然想到什么,断了的心弦骤然接上,抱着黑狗飞奔向自己的卧房。
风声在耳边呼啸,宋韫步伐越来越快,跌跌撞撞跑进鸣篁居,推开卧房的门。
齐胤正侧卧在床上,对他微笑:“死了大半年,再回来还有些不习惯呢。韫韫,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