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十一,怎么少了一个?”
“哎呀长官~我们兰馨姐今儿个病了,您看我们这些个身娇体弱的小女子,哪能没个头疼脑热的~”
几声嘈杂中的话语传进了程予黎的耳中,视野中飘飘忽忽的白忽然定住了,渐渐描摹出了形状和颜彩。
“莺儿?莺儿!发什么呆呢?”
一声呼唤猛地唤回了程予黎的神智,他迷茫地“啊?”了一声,抬眼看向说话之人。
那是一个身着绣花旗袍的成熟女人——不过他辨不出是什么花——涂着鲜艳的胭脂,举手投足尽显风情,她挽过了程予黎的胳膊,拉着他走进了面前阔气的民国风范宅邸,边走边嘱咐道:“今儿兰馨姐没来,可没人护着你了,你听话点儿,别乱跑,知道不?”
“还没人护,她闯了祸,还不是你嚷得最欢,护犊子一样!”旁边另一个女人嬉笑调侃。
被调笑的女人笑骂了一句:“忒啰嗦!我还不是想让她成事!”
“兰馨姐为什么没来?”
“你还不知道她,十次有六七次不去。也不知道为什么,给谁唱不都一样。”
“嘿,谁叫你没人家名气大呢,羡慕不来!”
“谁羡慕她了!”
几个大姑娘小姑娘笑闹着打作一团,程予黎面色沉重地立在一旁。
他大概弄明白了状况,莺儿所想给他看的应该就是这段记忆回放,但是这是否和他们所处的险情有关,谁也不得而知。
“呀!”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呼,是熟悉的犹如夜莺一般的歌喉,他愣了一愣后才发现竟是从自己嘴里传出来的,“我把兰馨姐的照片带过来了!”
低头一看,他的手里果然拿着那相片,不过上面十二个人容貌昳丽且清晰,而且已经不是他们几个的样子了。
“你拿来了就拿来了呗,回去再还给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个女人凑上来看,“也不知道她做什么这么宝贝,除了你谁也不给。”
“稀罕她呗,谁叫你没人家长得水灵,也没人家有天赋。”
“说什么呢你!”
莺儿没去看她们之间一贯的笑闹,小心翼翼地把相片收进了腰包。
一群姑娘家在大厅里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要买她们唱歌的人,却等来了一个噩耗。
几人正谈笑间,门“砰”的一声忽然开了,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复又把门快速且用力地关上,仿佛门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一样。
莺儿立马站了起来:“兰馨姐?!”
其他几个认出来的也都围了过来:“兰馨,你不是不来了吗?这是怎么弄的?”
兰馨却猛地抓住了一个人的肩,散乱的头发后露出一双眼尾上挑的、精亮的眼。
她道:“快跑——”
…………
莺儿愣愣地立着,她因为年龄小又没读过书,并不能听懂兰馨所说的“通敌”“□□”“灭口”等词,但程予黎听得明明白白。
请她们来唱歌的那个富商,其实已经和现在正攻打他们国家的敌国勾搭上了,这次要让她们卖唱的人也正是敌军的将领。
而且、而且那奸似鬼的商人怎么可能只打算让她们唱唱歌,早已和妈妈打好了银钱,准备把她们送给敌军,最后直接杀了了事!
然而两人的交易却被兰馨听见,但她一个唱戏的,身家都不是自己的,哪里阻止得了?
于是程予黎猜她大概打算只是装病不来,自己逃过一劫。
但不知道是她突然放不下姐妹情深还是原本就想这么做,她现在站在这座宅子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的姐妹们。
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上出现了惊慌的颜色,胭脂也遮不住迅速苍白下去的面庞。
“……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跑啊!难道干坐着等他们来?”
“说得轻巧,门外边那么多人看着,我们怎么跑……”
兰馨推开了窗,观望了下窗外一览无余的荒废田地,随后一把扯下床单和被套,冷静道:“把布系成绳子,顺着爬下去。”
一群人杂乱地问了好,开始撕扯无辜的布帛。
莺儿年龄小,她们只让她去门口盯着。
然而还没等绳子制成一半,莺儿便喊了起来:“来了!来了!!兰馨姐他们过来了——!!”
声音颤抖得有些破碎。
兰馨面色苍白地跌到门口,果然见那发福的商人点头哈腰地带着一群穿军装的走了过来。
绳子还没做成,直接跳下去肯定会被摔死,敌人也已经到了门口,靴子与木板的碰撞声愈来愈近,每一下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她们心上。
无处可逃,无法可解。
但是兰馨还是悄声拿起了饰品盒里的簪子,把手背到身后。
“兰馨姐……”莺儿恐惧地小声唤道。
“没事,被怕。”她的嘴唇苍白得浮现出了青色,上挑的眼尾泛着淡红,紧攥发簪的指尖都在发抖,可她依旧安慰道。
肥的流油的富商献媚地笑着把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领进了屋,搓着手眼冒邪光地道:“长官,您看看这些个‘货’,个个年轻漂亮,不然,您先验验货?”
男人在众多女人中间扫了一眼,粗长有力的胳膊一捞便强把兰馨拉进了怀里,低沉的音色道:“就她了。”
富商明显吃了一惊,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会被选中——难道是什么特殊癖好?
兰馨抬起了她脏污却精致的面孔,一声精亮的吊梢眼忽地露出了惨然的笑意,她甜滋滋地道:“长官真是好眼光~”
随即一道白芒一晃,带起了一片血色,商人惊得掉了下巴。
兰馨猛地推开男人,大喝一声“跑!”拽起发愣的莺儿便开始逃。其他人也像收到命令的机械木偶一般四散奔逃。
商人的嘴巴现在也没合上,厅廊里的士兵全跑了过来查看长官的伤势——一根银白色的发簪插在他的肩胛,尾部点缀着一颗碧绿的翡翠。
只这样一根小小的、柔弱的簪子,刺破了一片皮肉,扎入血肉。
男人阴沉地拔出了簪子,却突兀地笑道:“事前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随后,他将银簪用力折断,扔在地上,带领部队大步离去。
地上唯留下那断成两节的、银色的簪。
…………
莺儿被拉着奔跑在华美的屋舍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瞪着兰馨染着鲜血的手,仿佛被先前的情景吓傻了。
刚刚兰馨为了救她们,用簪子扎伤了那个男人。
她大概从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可兰馨已经没有心思安抚她了。
不知道其他姐妹怎么样了,她只能尽力护住莺儿一个了。
只要再几十米,她就可以逃出去了!
然而,从她们踏进这所宅邸起,她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另一群人牢牢握在手中。
前方的拐角处忽地转出几个军装士兵,兰馨猛地一刹,莺儿磕在了她的背上。她当机立断拐进了另一边走廊,却又听见了那梦魇一般的脚步声。
沉重、有节奏,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回荡,好像恶魔踏着满地鲜血,一步步逼近无辜的羔羊。
兰馨万念俱灰地停了下来,冷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原来她们是注定了要死在这了吗?
“兰馨姐……”莺儿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冰凉的手紧紧地攥着另一只手,兰馨回头看时,她的唇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却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让它落下,已盈满了眼眶。
兰馨看着这双从被卖给人牙子又辗转到戏院,再到如今从未改变的清澈眼眸,不知道从哪又得来了勇气。
她四下环顾,发现了右手边的门,拉着莺儿开门进去。
这是个杂货间,废置不用的木制家具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兰馨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半人高的大箱子。
她冲上去,把箱子里的杂物一股脑全扔出去,然后把莺儿按了进去。
莺儿惊恐地看着她温柔而悲凉的眼瞳。
这种神色从来没出现在她的眼里,她是傲立残秋的兰,从来都是骄傲的、张扬的。
但冬雪已至,再美丽的兰草也抵不住冬日的严寒。
兰馨就那么看着她,道:“……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可以出声,不可以出来,知道吗?”
她来不及回答,兰馨已经将盖子盖上了。
黑暗笼罩住了她全部的视野。
只这一句话,好想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但,这一定是最后一句话了。
很快,她听见门被粗暴地踢开,随之而来的是布料撕扯和女人悲戚的惨叫。
莺儿用手死死地捂着嘴巴,把悲痛的呜咽和哀号全部扼在喉咙,她紧闭着眼睛,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听兰馨姐的话,不能发出声音,但她仍然抑制不住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砸下。
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在这一片阴影中、在不堪入耳的声响和女人从未断绝的惨叫旁,煎熬着,无声地崩溃着。
直到一道利器刺破血肉的声音终结了那凄惨的哀号,脚步声混着拖拽重物的摩擦音逐渐远去,莺儿的眼泪才终于止住。
她的眼睛干涩的不成样子,仿佛一下子流完了一生的泪水。
即使黑暗将她完全吞没,直到她用完了所有的氧气和希望,她都只是安静地、死寂地坐在箱子里,被时光的长河淹没。
她们这一群绚烂的、鲜艳的色彩,就这样被吞没在了灰白色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