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照例是分庭最热闹的地方,而今天的食堂似乎更热闹了一点。
换了身黑色长款水手服的魏缈渺异常不羁地单脚踩着凳子,活像个指挥干仗的大姐大,气愤地大喊大叫:“又是这个什么头条!写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行,我必须找出来这个无独有木是谁,老娘今天就要扒了他的皮!!”
坐在她旁边的乔菽衡顺势塞了个小面包进她嘴里:“温歆提示,禁止喧哗。安心吃你的吧。”
更加气愤的魏缈渺囫囵咽了,嗷呜一声抓起个奶油泡芙就要往他脸上抹。
害怕被殃及的无辜小池鱼程予黎默默挪远了餐盘。
隔壁的袁梦栖吃得分外踏实,程予黎疑惑问她:“她说的是什么报道?”
袁梦栖云淡风轻:“《时事热点》,《分庭某侦察部副部长竟在男澡堂这样做》。”
魏缈渺惊恐:“袁师伯——!!”
程予黎:“???”
阮裳:“……咳。”
“……”魏缈渺转头,“阮姐姐,你笑了对吧。”
阮裳一口否认:“我没有。”
魏缈渺:“我都看见了!阮姐姐你变了,你也被他们带坏了!”
“我真的没有。”阮裳无奈,“你说对吧,艾苓?”
艾苓如水般淡漠的眼瞳没有出现一丝波澜,她快速而轻微地点了点头,收拾好了自己的餐具,起身离开。
阮裳回顾魏缈渺:“你看是吧?”
魏缈渺:我不听我不听。
程予黎望着艾苓默默远去的身影,她的孤僻、寡言仿佛给她的背影打上了一层孤独的色彩,即使身旁是那样的活泛和鲜亮,她也像是向阳花里唯一的白莲,置身于喧嚣之外。
不会孤单吗?程予黎想。
他一直没有忘记阮裳那天所说过的“不可饶恕之罪”,也一直想不明白。
在这个世界,什么可以算作不可饶恕?杀人吗?可人也是要分好坏的,人若杀我伤我,难道不可以反击吗?
他大概还是没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不过,更令他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阿陌也归属于圣庭,如果有一天,她也因为什么事被逐出,会怎么样?
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但他知道所谓信仰在这个世界的信徒心中有多重要,几乎是视作生命的东西。
被所信奉的主驱逐,就相当于除去了一个人一生的意义,那该会是多么痛苦的事。
她和艾苓身上那种极其相似的脱俗的气息,都是来自于圣庭吗?那么如果换成她,她也会做出和艾苓一样的选择吗?
孤傲转身的背影再次回放于他的脑海,他忽然又有了答案:
不会的。
阿陌和艾苓是不同的,虽然没有什么凭证,但他能感觉出阿陌冰冷、坚硬外壳下柔软的内心,他坚信,她们会有不一样的路。
他不敢奢求太多,他可以成为,她路上一个长留的过客吗?
“咳咳。”袁梦栖刻意的两声咳嗽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还没吃饱?”
程予黎略有些迷茫地从神游回到了现实:“啊,好了。”
袁梦栖起身:“那走吧,去训练场。”
程予黎问:“要去练剑吗?”
袁梦栖神秘地笑笑:“不,教你点真章。”
…………
“要点都记好了?等我倒数,你就开枪。”袁梦栖最后一次确认。
程予黎郑重点头。
“三、二、一——打!”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程予黎毅然扣下了扳机。
——三秒过后,无事发生。
十米开外的靶子安然无恙,他手里的□□连个声都没出。
程予黎:“……”
袁梦栖走来拿过了枪支,默默检查了一遍配置:“巧了,这应该就是上一次任务中忘记回收的唯一一只损坏枪械,恭喜你,中奖了。”
程予黎:“……”
袁梦栖微笑:“三次了,你开了三次枪,一次卡壳一次爆膛一次中奖,骚年,你的运气值是都拿去买中国足球彩票了吗?”
程予黎痛苦捂脸:“……别说了。”
袁梦栖再次丢给他一支左轮□□,幽怨道:“最后一次机会,再打不上靶给我继续去河里泡水。”
程予黎一阵心悸,然后强迫自己把心神归置到面前的圆靶。
这是他第一次拿真枪,之前只玩过模型,参与过几次射击游戏,每次抱回一堆乱七八糟的廉价奖品,朋友都瞪大了眼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回想一下,最终都只能给出一个答案:不知道,就凭感觉射的。
许多人告诉过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就不会错。
于是,他开枪了。
“砰”——
子弹毫无阻碍地射出,在枯燥的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线条,径直击中了枪靶。
“90。”袁梦栖意料之中地捧读。
程予黎松了口气,不是太差就好。
“有天赋,很不错。”袁梦栖拍着他的肩,“不过还有很大进步空间,毕竟人家不会干站着让你打。但是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训练你的~”
程予黎:“……”
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得了,先把枪放下吧,你一天的运气估计也就能开这一枪了。”袁梦栖却话锋一转,“来切磋下冷兵器吧。”
“切磋??真的不是我单方面被打吗……”程予黎弱弱质疑。
“少废话,让你切你就切。”袁梦栖不容置疑,且语言暴力。
程予黎无奈地拿出了他还没亮相过的新武器。
[沾满毒药的匕首](非绑定):这把匕首,见血封喉、毒烈至极,曾经抹去过许多人的生命,拿着它,你将会获得敏捷+1、力量+1的大量增幅,是勇士,就来舔一口吧!
他倒是一点不担心会不慎伤到袁梦栖,他有预感,以他们的实力差距,他怕是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直觉真的向来都很准!
他第n次脱力跌在地上,绝望仰视着把匕首悬在他头上的袁梦栖——是那把他见过也用过的银质把柄的匕首。
她收了刀,居高临下笑道:“你又死了。休息一会儿,等等继续。”
程予黎狼狈地爬起来,接过她递来的水猛灌了两口,幽怨道:“你们分庭教人都只用虐的吗?这样真的能学会什么吗?”
袁梦栖鄙夷地瞥他一眼:“不然你觉得怎么办?手把手教?”
程予黎语噎,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你还是太年轻。”袁梦栖道,“那种一板一眼的教法只适用于从小打基础的小宝宝,而且但凡缺点悟性就成不了器。你当敌人脑子有坑看不出来你那固定的一套路数?你只有几天的时间,半路出家毕竟比不上人家勤学苦练,只能自己悟了。你要学会在不断的战斗中学习,甚至‘窃取’对手的招数,因为他人自愿教你的是他的东西,你自己学来的,才是你的。”
“……”程予黎沉默着,依旧无话可说。
好像他活过的这么多年,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面前,忽然变得那样无色、那样庸俗。
处于太平盛世的人,总克服不了自己内心的安逸和懈怠,他亦是这千千万万的俗人之一。即使骤临这一个残酷血腥的世界,他也抱着这样的心态,放纵自己的惰性,才会一次次地置身险情而无措,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在这里,比他努力的人很多,比他有天分的人更多,他只有不停进步、变强,才能争取到那微渺的一点生机,才能存活下去。
才能和他爱的人、爱他的人,一起活下去。
程予黎握紧了木制的刀把,站起了身。
袁梦栖瞄着他:“干什么?”
他乌黑的眸子正对上她的眼睛,宛若最坚硬纯粹的黑曜石,他的声音从未如此笃定过:“再来。”
袁梦栖如有所料地勾唇一笑:“好啊。”
金属相碰的声音再次在幽暗的地下室响起,少年人倔强滚烫的汗水挥洒在地上,蒸腾一片尘灰和豪情逸志。
他必将在一次次的挫折与磨难中蜕变,褪去稚嫩的外壳,以坚利的兵甲武装,成长为一往无前的强者。
但他永远不会丢弃良善与初心,他会怀揣着最初的愿憬和希望,与所有人一同走向光辉的未来。
因为他是程予黎,是永不远去的微雨与黎明。
他将创予世界以新生。
…………
又是光耀璀璨的黄昏,又是光芒渐黯的夕日,程予黎带着满身疲倦和一心豁朗走在回家的路上。
地下训练场的黑暗让他觉察不出时间的挪移,只是他再走出时,已是暮时。
袁梦栖不怀好意地留了点评:“整体不错,重心不稳、力度不够是主病,可以考虑举铁。”然后终于放他回了家。
可能是被虐到麻木,走到路上的程予黎竟格外的轻松。
回望他这如真似幻的几天,即使仍然有些不真实感,但不可否认,不论是他的实力还是心灵,都在稳步地提升,就好像从蛹茧中一点点挣脱、获得重生的过程。
于是他也不着急,漫步着走在街上,看暗金色的光辉降落在人烟渐少的街头,像极了那个人的眼。
在这样梦幻朦胧的光景里,这个世界唯一属于他的小房子矜持地拐了出来,门口的台阶却蹲着某个不速之客。
那人一看到他就蹦了起来,框着圆圆眼镜的圆圆眼睛冒着小星星向他冲来:“程大佬!”
“路星遥?”程予黎略有些诧异,但下意识隐藏了脸上的情绪,“来多久了?”
“没多久。”路星遥丝毫不在意,“也就从中午蹲到了现在,不久不久。你最近都去干嘛了?怎么每天都没在家?”
怎么不在家,早上五点之前都是在的。程予黎想着,毫不避讳地从门边花盆底下扒拉出来钥匙,打开了门:“进来坐吧,以后从这拿钥匙。”
“好嘞~”路星遥一点不客气地窜到沙发上,抱着靠垫问他,“程大佬,你最近都在分庭吗?在干什么?”
程予黎从抽屉里翻出来一包茶叶,大概还没坏,就着早上烧的已经成温水了的热水泡上,一边回他:“嗯。接了个任务。”
“还能从法院接任务?厉害厉害。”路星遥敷衍地鼓了两回掌,“呃,没开始做呢对吧?任务地点在哪?什么时候去?”
程予黎忖度了一下可以透露的信息:“一两个星期之后,在人间界南面。”
“哦——”路星遥似乎欲言又止,忽然问,“程大佬,你听过巫蛊之森吗?”
程予黎心下些许诧异,但面上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听说过,怎么了?”
路星遥有些为难地挠头:“那什么,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主线任务吗,就在这个巫蛊之森。最近好像有一点要开始的迹象,具体情况我以后再跟你说哈。不然这样,反正都是在南边儿,也许能顺路,咱先把你的事解决了,再去开任务?”
程予黎沉默了。
他已经能够猜到,路星遥所说的主线任务,一定与圣赐巫女的典传仪式有关了。
可眼前的人并不知道那里的危险和恐怖,他还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游戏,怀揣着过分美好的希望和憧憬,总有一天会被残忍的现实无情地打醒,直到遍体鳞伤。
但程予黎并不想看到这样,即使他知道只有这样人才能成长起来。
他把茶壶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褐色的茶叶在淡黄的水中飘摇,他黑曜石样的眼溢着坚毅的光,他决绝地道:“不行。”
路星遥有点懵逼:“啊?那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
“不行。”程予黎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路星遥不能理解地瞪眼:“为什么?!”
程予黎略有些气愤地盯着他:“路星遥,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不是游戏,你知道吗?在这里,受伤了会流血,血流多了会死,每个人都在尽力活着,你可不可以先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然后再去考虑你的伟大事业和冒险精神?你了解那地方吗?你知道这个任务的难度吗?你想过你的实力能不能活着回来吗?做出些什么事之前,要先活着。”
“……”路星遥好像被他说的吓到了,良久找不出话来回怼,只手足无措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啊。”他忽地垂下了倔强的头,却还不认输地回驳,“可你不是也这样吗?有危险自己顶着,什么也不和我说,别人都在往后跑时你向前走,你什么时候考虑过自己的安全?”
在程予黎看不真切的角度,他的眼睛红了起来:“是,你强,你厉害,你是英雄,我是个废物,懦弱胆小,只会拖你后腿。可是我也想帮忙啊,我也在努力啊,我也——不想只做个普通人啊……”
程予黎愣住了,忽地觉察到自己的言语是多么的不妥当。
因为没有人会甘愿平庸。
“……对不起。”他轻轻地道。
“没关系。”路星遥抹了抹眼睛,“我也知道你是照顾我,是我太没用了……”
程予黎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道:“这样,我明天去分庭问问,能不能在任务里再捎上一个人。任务地点也在巫蛊之森。”
路星遥的眼睛又亮了起来:“真的?”
程予黎点头:“骗你干嘛?得了,茶都快凉透了,赶紧喝。”
路星遥:“我从来不喝蔗糖浓度低于45的饮品!”
程予黎白眼翻得有模有样:“糖尿病啊你。不早说,我都泡好了,不喝也得喝!”
路星遥: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