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封口被反复开合过磨得发毛。
缓缓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一张五寸大的照片先掉了出来。
楚惟偏头去捡,照片是彩色的,却充满各种明暗交织的白。
被雪压弯的松枝,清理过的车道,还有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楚惟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却在看到照片的瞬间认出了它。
他的心“砰砰”狂跳起来,这是母亲与舅父最后离开的地方。非常神奇的是,竟然与他想象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楚惟颤抖着将照片从地上捡起来,无措中增加了惊慌。
肖邑苍老且疲惫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似有若无的表情更像是在愤怒。
楚惟立时觉得后背涌上一股冷风,面前的阿公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抛掉了一贯的祥和,变得冷气森然。
再看手里的东西,照片后是一叠厚厚的资料。
楚惟当着肖邑的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上面的东西,却怎么都读不懂。
白纸黑字像一道道利口,一开一合,将楚惟撕扯得神志不清。
直到过了许久许久,肖邑才冷声开口打破恐怖的寂静:“小惟,看懂了吗?”
楚惟好像看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肖邑冷声提醒他:“不可思议?”
楚惟将目光落在调查报告的最后一段。那里显示,他的母亲肖芷姗并非死于自然灾害导致的意外事故。
她是被谋杀的,某杀者与她在同一天离开人世,而指使谋杀者的人正是与她同一辆车上的肖颂禾。
楚惟被彻底吓傻了,呆呆地愣住,可他的表现在肖邑看来却是种难得的镇定。
肖邑挪动轮椅,到了楚惟身边,轻握住他早已冰凉的手指拍了拍。
“孩子,阿公要对你说一句抱歉的。”
温热的液体从楚惟眼角悄声滑落,他轻轻吸了下鼻子,问肖邑:“阿公,这里面写的怎么回事?”
楚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不信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
一场谋杀,蓄谋已久,对他而言难以置信。
肖邑却紧了紧楚惟的手,悲痛欲绝地垂下了头。
肖颂禾是家里的养子,差不多是公开的秘密。楚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但是肖家家风和睦,从来没有因为他是养子就将他与肖芷姗区别对待。
甚至在肖芷姗出嫁之后,肖邑还有意扶持肖颂禾,想让他更多地参与到公司的管理中。
肖颂禾也从来没有过出格的举动。他在众人眼中是孝顺的儿子、温柔的伴侣、宽容的父亲、体贴的兄长。
楚惟更是从小就对这唯一的舅父充满了尊敬与仰慕。
小时候,他曾无数次地羡慕肖璟言拥有这样一位博才多学又亲切和蔼的父亲。
甚至,他还曾偷偷地幻想过,如果肖颂禾是自己的父亲,将会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尤其是当年,肖璟言将自己从阁楼救出去之后,又经历了一番波折,让楚惟更对肖颂禾产生了某种精神上的依赖。
楚惟不信引起这场悲剧的人是舅父,尤其不相信他竟然会谋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最最最接受不了的是,他是肖璟言的父亲,是楚惟最亲密的兄长、最信赖的朋友的父亲!
肖璟言一夜之间变成了杀母仇人的儿子,这让楚惟几近崩溃,他本就所剩不多,却还要再失去他,根本没法想象以后该怎么过。
“阿公,不会的……不会的……”楚惟一遍遍念叨着,双手不住地发颤,语调也越来越不成声,到了最后变成了凄凄惨惨的哭泣,几近奔溃地摇头。
肖邑浑浊的眼睛早已将泪流干。他努力扬起头,抬手去蹭楚惟布满泪水的脸颊。
“小惟啊,可这就是事实……”
负责调查这件事的机构与肖邑合作多年,讲究证据、专业细致,从未出现过疏漏,更何况调查结果直戳人心,他们不敢胡来。
肖邑也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楚惟的人生一跌再跌,打击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肖邑答应他,给他一段时间调整,然后再和他一起处理接下来的麻烦。
所谓的“麻烦”自然就是肖璟言,这条因肖邑当年的恻隐之心留下的祸患。
那一年,肖芷姗出生,原本应该是一家人和乐美满的幸福时光,却因为肖夫人难产离世而给整个家庭蒙上一层阴影。
肖邑痛失爱妻,整整失落了大半年,直到某一天,朋友约他一起去福利院做公益。
当他看到那些身在苦难却拼命向上的孩童,肖邑明白了朋友的意图。与其一直活在阴霾里,不如主动去做些善事拥抱阳光。
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容,确实很有疗愈效果,渐渐地,肖邑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开始固定去那里做事,有时候还会带着保姆和小姗。
时间久了福利院的孩子们都亲切地叫他“肖爸爸”。肖邑也乐得与孩子们相处,陪他们玩耍、辅导功课。
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小男孩极为特别。
他性格恬静、斯文、乖巧,总是带着笑容安静地听肖邑讲话。肖邑觉得他眉眼间与亡妻有几分相似。
只要带小姗去福利院,小男孩都会主动承担起照顾“妹妹”的工作,明明自己也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却什么都想着她。
肖邑不禁设想,小姗一个人确实太孤单了,如果能再收养一个小孩,两人相伴着长大,或许是件好事。尤其那孩子,还总带着妻子的影子。
收养手续办得很快,小男孩有了新的名字,与肖家平辈男孩一样,名字里有个“颂”,“禾”则是肖邑希望他如禾一般,坚韧顽强。
肖邑却怎么都没想到,昔日视如己出的养子,竟为了抢夺家产,成了杀害女儿的虎患。
楚惟完全无法接受这份所谓的调查报告。他一点都不信舅父会那么做。但在强大的证据面前,所有辩白都没有意义。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他与肖璟言的关系将彻底转变,无论事实是否如调查报告里描述的那样,在他与肖邑的心上都烙下了膈人的坎。
楚惟也是从那时候起,总是心脏莫名地绞痛。尤其看到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肖璟言时,胸口更是疼痛到难以呼吸。
作为家里除了肖邑之外,唯一知道事故真相的人,楚惟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他很怕阿公突然将肖璟言赶出家门,或者做出更出格的事情。
每天早上醒来,只要家里静悄悄的,楚惟就会立刻跳起来去肖璟言的房间,看到他还在床上才会安心。
楚惟最怕肖邑会当着众人的面,公布那份冗长却证据详实的文件。那样肖璟言就不再是他,他的所有光环都将消失,跌落凡尘一身污泥、众叛亲离。
归根究底是怕肖璟言成为下一个自己,成为坏人的儿子是楚惟所能感受过的,最令人无能为力且羞耻的事情。
尤其是当肖邑请了律师来家里之后,楚惟旁听了将肖璟言剔除家族的整个方案,更是觉得揪心般疼痛。
事已至此,楚惟忽然觉得,应该在阿公行动之前尽量先做点什么。
这是他能为肖璟言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