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是那日…”
那粗布麻衣的女子上前一步,摘下斗笠直接扣在他头上,笑眯眯地看着季琅道:“季姑娘莫要放在心上,他就是缺心眼的脾气,你就当他说话是放屁就是。”
“喂!死婆娘,老娘头发乱了你赔啊?”姜离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张牙舞爪地在原地跳脚。
那女子却全然没有理他,只是仍笑眯眯地看着季琅。
季琅见他们好像并没有恶意,便想开口,哪知自己一开口,竟发出了粗粝不堪的声音。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复又镇定下来:“多谢姑娘和坞主。”
“你真得谢谢我,我当时把你从水里捞起来,可是废了我那身两千五百两的衣裙呢!要不是钧雷山庄…哼。”姜离合悻悻道。
“你不说话会死是不?我看你就是个二百五,要么闭嘴要么出去,再说话,老子掐死你。”女子实在忍不了了,朝他咬牙切齿地挥了挥拳头。
“坞主,请问钧雷山庄现下如何了?你们又是为何救我?”季琅听他将话说了一半没再继续,有些着急。
“钧雷山庄加上你,尸体一共三百八十二人。现下由你夫君沈寂听和付盟主接手。哦,对了,听说沈寂听在你们大婚当晚接管了霁月阁,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少阁主了,同时,付石开付盟主认他做了义子。”那粗布麻衣的女子表情有些不忍,“经此役,世上再无钧雷山庄。”
三百八十二人?那岂不是…
几乎无人幸免?
季琅有些愣怔:“什么叫…加上我的尸体?”
“笨。”姜离合忽然开口,“意思就是,有人搞了具尸体,假装是你呗。”
季琅忽然想起雁翎将沈寂听的玉佩劈成两半带走一半的事,抬头问道:“是小翎叫你们救我的?”
“不知道。只是这人拿了很多银钱给我们,说如果还有剩下的就都留给你。”
“这人穿的一身什么衣服?”
“嗯…”那女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一身紫衣?”
“头发很黑很长。”姜离合补充道。
“紫衣…”季琅双手握紧,眼中水雾弥漫。
曾经的小翎,为了一个月几钱银子还和自己吵过架,连最喜欢吃的芒果糕都舍不得买,这样一个爱钱如命的姑娘…
“臭丫头…”季琅眼中带泪,笑骂道。
“至于我们是谁,”姜离合神气的掀了掀自己的头发,朝她抛了个媚眼:“我是谁你早已知晓,这个脏兮兮的恶婆娘是这儿的老板娘,叫莫尘。你旁边那个缺牙巴小崽子没有名字,姑娘们都叫她茵茵。”
“你肯定要问这是哪,这里明面上是一家艺馆,实际上是凤栖台的店面,此地已不是扬州地界了。”
“人家才没有缺牙巴!”那个小姑娘嘟着嘴回道。
“你不是缺牙巴是什么,牙都还没长齐的丑小孩。”姜离合抬起白皙的手朝着小姑娘脑门点了几下。
季琅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麻衣女子的衣摆,问道:“我哥哥季淳呢?棠婶婶舟叔叔呢?还有霁月阁的沈芊芊,你们知道他们在哪吗?”季琅拉住身边的茵茵,表情很是着急。
“你哥哥我们的探子好像没看见,这个沈芊芊…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要是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莫尘说道。
“至于你所说的其余两人…我并未注意,就算是活着,此刻应该也已不在钧雷山庄当中。”
“你们说…现在钧雷山庄由沈寂听接手,他还将付石开认作义父,又是什么意思?”
“自钧雷山庄被灭后,他作为你的夫君,安葬了死去的那些人。付盟主是武林大家,正人君子,许是因为你爹爹的原因才将他收作义子。”莫尘向季琅解释道。
“那他又是怎么接管霁月阁的?”
“这我们也不知。许是沈阁主想乘你二人大婚将霁月阁交由他也未可知。”莫尘摊了摊手。
“还有一事。你接下来可能要隐姓埋名一段时日。现在江湖上人人说你们家都是些卑鄙小人,落得如此下场全是自作自受,虽然付石开已经给你们正名,但是这些人私下里还是会如此形容你们山庄,甚至还会派人搜寻你的踪迹。你只能万事小心才能活下去,虽然你在凤栖台,莫尘会护着你,但是她总不能护你一辈子不是。”姜离合面色少有的认真,提醒她道。
“我爹才不是卑鄙小人!都是那杀千刀的暗珏…我家才会沦落至此!”季琅声音沙哑,想要大声发泄,奈何根本喊不出来,“凭什么我连姓名都要舍去,他们难道连我活在世上的资格都要剥夺么…”
莫尘虽大大咧咧喜欢说些市井浑话,但是她却最是心软。她听不得季琅如此评价自己,只是安慰她道:“你也别难过,说不准你那霁月阁的夫君会来找你也不一定。”
季琅没想到钧雷山庄众人拼死保护这武林,不让众人争抢秘笈引发腥风血雨,到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此时的她万不能明面上与沈寂听相认,沈寂听本来在霁月阁生活就很是艰难,自己又怎能再去给他添麻烦呢?只能再另找机会告知他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再拜托他帮忙寻找季淳。
要是没有暗珏,山庄就不会被灭;要是没有这该死的秘笈,这些人就不会像闻见血腥的虫子,争先恐后地抢夺。
但是她又怎么能将事情都怪在秘笈上呢?
殊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是它在山庄,还被人发现,才成为众矢之的,遭受追杀。
她下定了决心,捏紧了拳:“你们要这秘笈么?它现在就在我这里。”
姜离合轻轻捂着嘴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讽:“这秘笈可是你爹拼死都要护住的东西,现在的你也只剩它了,就甘心这么给我们?”
季琅点了点头,目光有些坚定:“是,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希望你们能想办法助我与沈寂听相认,助我找寻我哥哥,助我重振钧雷山庄。你们可答应?”
“哈哈哈。”姜离合似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般:“你以为我们在意这劳什子的秘笈么?”
季琅有些不解。
“这秘笈的确是人人争抢,但是我们却不需要它。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功法,并且此生只想当一个闲散之人;而莫尘也只想管好艺馆,照顾好这些姑娘,说白了,我们根本不在乎它在哪,在何人手里。”
季琅脸一白,原本还想诓他们秘笈在自己手中,与他们做交易,却没有料到他们竟然对秘笈一点兴趣也无。
那她唯一的筹码岂不是也没有用了?
“我劝你不要想什么光复山庄,也不要想报仇的事,你现在能力不足,你哥又不在,报仇?难道用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报仇么?”姜离合悠闲地看着她。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就眼看着钧雷山庄三百八十二口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季琅眼神晦暗:“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偏偏留下我这个最没用的,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替他们报仇…”
“你不要这么想,”莫尘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想,你夫君还在,你哥哥还在,你的家还没散。只要人活着就还不算完,你怎么能先放弃呢?”
“我会想办法叫你与沈寂听相认,只是我觉得你应该先把你还活着的事告诉他,先不要急着与他相认,他身边可能会有暗珏的人埋伏其中,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况且他现在在霁月阁刚站稳脚跟,他可信,但是他身边人不可信。”
季琅静静听她说着。这大概就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你就先在我这里好好待着,我们这里明面上是一家艺馆,实际上是一个收集情报的组织,一有沈寂听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好吗?”
“多谢莫姑娘。”季琅强自撑了撑嘴角,道了声谢。
“谢我作甚,拿人钱财,□□,是我该做的,你不必有负担。”莫尘只是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先好好养伤,暂时不要想别的事。”莫尘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季琅忙叫住她:“莫姑娘!”
“还有何事?”莫尘问道。
季琅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摸到粗糙的纱布,她声音有些颤:“我的脸…”
“你的脸因为被铁锈划伤,还有些火毒未清,经水一泡,伤口有些发炎,”莫言眼神有些怜悯,“我们医术有限,只能替你将体内火毒排干净,叫它不再发炎肿胀,至于它会不会留疤,却是没法了。”
季琅摸着自己的脸,久久未言。过了良久,她终于开口:“莫姑娘为我奔波多日,这些事,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莫尘只是点了点头,她见季琅脸色有些不好看,给姜离合使了个眼色,拉着茵茵先离开了。
季琅等他们走远,下了床。她强忍着十分的酸胀疼痛,慢慢挪到镜子前。
她怔怔看着镜子,描绘着镜边花纹。上一次照镜子,还是在自己大婚之日。那时卫滟棠还在,小翎还在,还有一众丫鬟婆子,自己还是众星捧月的季大小姐。一朝翻覆,竟沦落到山庄俱灭,父兄皆失。
她坐下,铜镜里立时照射出一个人影。这个人面部覆满了纱布,只留下一半脸颊,她嘴唇干裂,皮肤毫无光泽,眉毛似是被火燎去一般,只余小半撮,可笑的耷拉在脸上。
她忽然有些害怕了,原本已经漠然的心忽然开始颤栗。她身体剧烈地抖动,双手摸上脸颊,她似是疯了一般,没有章法地拆卸着脸上的纱布,拆不下的时候,她就拼了命地撕扯它们。
终于,这纱布还有一层就拆开了,她却又好像有些胆怯了,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小心拆卸。脸颊上涂抹了药膏,皮肤好像有些化脓,与纱布粘在了一起,哪怕轻轻一扯都疼。
季琅平时最是怕疼,此时只是强忍眼泪,拆剥着。终于,它们都被摘下来了,总算可以看清镜子里的自己,她却哭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难过,此刻却似是决堤。她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亮光,像是油脂一般,这油脂下,是大片大片的溃烂皮肤,夹杂着泛红,将整张脸映得破碎不堪。一条伤口自眉心划到右脸唇角下方,将她的脸一分为二,一边是如花美眷,一边却是修罗恶煞。
她原本引以为傲的脸,人人称赞的脸,就这么毁了,伴随着钧雷山庄的覆灭,一去不回了。
她呜呜哭出声来,声音却像是八旬老妪,全无曾经的婉转动听。就算是在哭,她也要顾着门外的其他人是否会听见,是否会可怜她,嘲笑她。这是她和钧雷山庄仅剩的骄傲了。
真是可悲,她想,就是连哭都要在意这许多。自己这般没用,无法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也就罢了,竟连他和大家的尸体都无法亲自掩埋,连如此滔天仇恨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报。都怪自己曾经只顾着做喜欢的事情,从未为山庄,为父兄着想。怪自己过分天真,乐观到觉得可以一直过快乐的日子,以为天总有人替自己扛着。
泪流过脸上伤口,带来火辣辣的阵痛,她却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有身体和精神上的伤痛,才能提醒自己时刻不忘仇恨,也唯有用此方法,才能告慰山庄众人的在天之灵。
比起他们,自己的遭遇实属上天眷顾,她安慰自己。只是沈寂听会不会嫌弃讨厌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对自己弃如敝屣…
她看向桌上只有一半的双鱼玉佩,神色莫辨。她也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只是现在的她,只有沈寂听一人能够依靠,能够信任了。
季琅的伤已经不再发炎,伤口也已经开始结痂,只是仍需一日三次敷药。她身上的伤也基本大好,只是小腿和手臂上的烫伤还留着,和艺馆姑娘们关系也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