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仍旧吃着手指,并未回答,只是转身朝着季琅跑。途中被蹴鞠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她却没哭,只是站起来,看着那蹴鞠慢慢靠近季琅,最后碰到她的脚,停住不动了。
季琅被这蹴鞠砸到,也就抬起了头看了看。
面前有个人,背光而站叫她看不真切。她还以为是有客人想要买乐器,笑盈盈上前:“客人,可有什么瞧得上眼的?我们乐馆乐器应有尽有。”
那人只是看着她,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这里,可卖金器首饰?”
季琅转身想要拿货,冷不丁听见他开口,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差点将头转回去。她稳住自己,轻轻说道:“我们这里只卖古琴笛箫,不卖别的,还请客人另择他处。”
沈寂听半晌未开口,只是在她身后站定。
他的心不知何时开始颤得厉害,裹挟着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叫他差点冲上前去。
他看着她发间的簪子,答非所问道:“姑娘这枚金簪煞是好看。敢问姑娘,这簪子出自何处?我也想打一支。”
季琅怕他看出端倪,想要与他分开距离,奈何他将自己圈在一方小空间当中,前有摆放乐器的柜子,后有他,根本逃不开。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这簪子是先夫送我的聘礼,世间只此一只,外面没有卖。”
“先夫?”沈寂听一挑眉毛,似乎有些好奇,“这么说,姑娘你夫君是已故去,还是与你和离了呢?”
季琅手死死抓着面前柜子上的绸布,有些压抑:“我和他和离了,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簪子收回而已。”
“是吗,”
他语气有些遗憾,有些轻。
“他这么不珍惜你,一定是一个很坏的人吧。”
“不是,”季琅有些忍耐不住,声音有些颤抖:“他人很好,只是我自知配不上他,主动提出和离罢了。”
“什么叫你配不上他?”沈寂听皱着眉,看着季琅脸上的面具,眼神隐痛,似有波光,“明明就是他配不上你。”
“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季琅微微偏过头,额发散落,遮住了她的眼:“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联系,这么一来反而一了百了。两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想要离开,但他却没有让开身子的意思,只是又问了一句:“你这是在怪他么?怪他不该和你相遇么?”
季琅没再回答,径自挣脱了出来,笑着下逐客令:“我看公子无心买乐器,却是来这里闲聊的。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小女子,想去哪买什么首饰簪子,自去便是。”她说完,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姑娘且慢,”沈寂听赶忙叫住了她,“姑娘接下来…还在此地停留么?”
她正好走到一座木质博古架前,被盆景遮住了身形,沈寂听只能看见她那黑色的面具,以及一小半脸颊。她没有转头,只是回了他一句:“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哪里能容得下我,我就在哪。”
“可我还在,”沈寂听似是怕她走了,脱口而出:“姑娘不如跟我回去,我可保姑娘一世平安。”
季琅听他如是说,竟有些讶然。
难不成他早已认出了自己,此时只是陪自己演戏么?
她继而否定了这个想法,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容貌声音大变,就是兄长也不一定能这么快认出自己,又何况是一直对自己不上心的沈寂听。
能多见他一面已是奢求,她又怎能拖累他?她知道,沈寂听有自己的目的,而自己也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绝不能互相打扰。
“我与公子素未谋面,这种话,我权当是您的玩笑话了。”她说完,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就让他一直以为她死了便是,世间再无季琅,也好。
几日后就是最终演舞之时,姑娘们都很是用功,不敢懈怠。季琅在艺馆每天和姑娘们练练舞,聊聊天,带孩子们玩耍,出门买菜做饭,付盛欢也常来这里走动,陪她聊天解闷,日子过得十分平和。
一片平静之下,却早有势力对凤髓艺馆虎视眈眈。
一大早,莫尘便带着众人布置艺馆。这日白天艺馆不接客人,全部时间和人手都用于艺馆布置上。天台上,平日干涸的舞台边上早已灌满了水,像瀑布一样交错流动,水上的琉璃已经擦拭干净,就连宾客席上的桌布都焕然一新。这次舞蹈过后,又会选出新的花魁,得到荣华富贵被有钱人家选上的女子也不在少数,是以姑娘们都很是期待。
季琅摆放着遮挡客人的屏风,布置着天台更高处的厢房,又将灯笼都挂满,天色已是有些暗了。她到候场找到莫尘,检视了一遍姑娘们的衣裳,这才稍作歇息。
人们已经准备入场,正在门口等待艺馆开门。他们每人手中都持有一块鎏金的牌子,只有持有牌子之人,才有进艺馆一睹芳颜的资格。
有一人立于艺馆对面塔楼上,静静看着对面的万千灯火。他身后忽然出现两个人,一人身穿红衣,一人身穿蓝衣,一左一右分别侍于他身旁。
那红衣女子率先开口:“少主,我与聚阴已经在凤髓艺馆中安插人手,就等今夜演舞开始,制造混乱,趁其不备将季琅带走。”
那人手中握着一把瓜子,正看着艺馆方向津津有味地磕着。良久,他仿佛才想起身边有人,愣了一下言语带笑道:“好。你们记得,一定要在烟花绽得最美,舞台上姑娘们跳得最艳,台下人喊得最欢之时动手。这就是我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两人领命,眨眼间消失在了屋顶,独留那人依旧站着。他的衣袂被风掀起,缠绕在空中,发出‘噗噗’声响。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笑道:“悲雀大人有何指示?”
“指示?”来人冷哼了一声,站在不远处并未前进,“鹮,你在这个女子身上花的时间未免有些多了吧?大人早就说过,取了秘笈立刻回去复命,你呢?不仅灭了钧雷山庄,杀了季尧生,甚至连他一双儿女也未放过,你难道忘了这山庄是沈…”
那个叫鹮的少年只是微微抬眉,绽出一个轻蔑的笑:“悲雀都还没管,你来这里教我做什么事?我没杀你,只是看在他最后一点面子上,可你却总不识抬举。”
忽然一阵劲风袭过,那少年不知何时竟已来到那人身后。那人睁大了双眼,后背被尖锐物什死死抵住,似乎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冷冽的气息。
他浑身冰冷,身体不知何时早已颤栗不已,但他还是强自开口:“你可别忘了,是悲雀大人收养的你!这暗珏还不是你的,你就如此狂妄,待我将此事禀报给他…”
“我可不怕他,我只怕你没命将此事告诉他。”鹮利落举剑,没有废话,将他的头就此斩落。他皱着眉,将剑擦净,转身就走。
就在他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两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处理掉了尸体,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当中。
人们已经入座,姑娘们也早已准备好,梳好发髻,戴好钗环,化好精致的妆容,在舞台后方热身。季琅同其他乐师一起,仍旧坐于屏风后,他们将各类乐器摆放好,等待开场之时。
天台更高处,厢房中也已经坐满。这些客人多是有权有势或是经商之人,能动用关系或是花重金买到上好的位置之人,皆不简单。付盛欢拉着沈寂听坐下,立马就有姑娘带着上好的酒肉上前,将空荡的桌子摆满。
“你看我挑选的位置可好?”付盛欢等姑娘们出门,抓起一把瓜子,递给沈寂听,向他邀功。
“好好好。”沈寂听敷衍地应了他两句,接过那把瓜子,没再理他。他目光顺着外面的琉璃逡巡,仿佛是在找人。
就在这时,舞台上花瓣纷飞,一人如同仙人一般从天上降了下来。她并未借助何物,只是缓缓下落。众人望着面前人的天人之姿,皆呆在原地,过了良久才拍手叫好。姑娘们就在此时上了台,将她包裹其中,四周水雾纷纷扬扬洒落,消散了些许初夏暑气。
舞女在台上旋转间,乐师渐次弹奏,将全场气氛抬到极致。淙淙乐声划过,天边忽然绽放开一朵朵鲜艳的烟花,映得满城通明,人人皆起身叫好,华彩嫣然,堪比人间仙境。
就在这时,骤变突起,对面城楼上忽然射来无数□□,将天台上花瓶刺个对穿,地面琉璃纷纷破碎,桌椅歪斜直直倒向水中,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慌忙四散逃窜。
一队人拉起吊索,飞檐走壁上了天台,堵住了众人的路。舞台上的姑娘们都有些愣,没个反应。只有那些黑衣人,拎起刀,见人就砍。一时间血肉迸溅,惨叫声不断。
天空中烟花还在绽放。
季琅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众人起身逃跑,她也起身,欲离开这里。哪知有一人忽然挡住了她的路,拔刀劈来。她躲闪不及,忙举起手中琴抵挡,瞬间被劈成两半。
沈寂听也发现事情不对,脸色凝重站起身来。他知晓付盛欢武功不行,但是其他人已是等不及救援,于是偏过头飞快朝付盛欢吐出一句:“你且在此处待着,要么就去找赤蛛他们,叫他们前去禀告义父。千万小心,我去救人。”
付盛欢看起来有些害怕,只是拉住他:“别啊哥,我不行的!”
“来不及多说了,”沈寂听把他的手强行从手臂上扒下:“她还在下面,我要去找她,这次我一定不能再晚了。”说完,任凭付盛欢在身后追着他喊叫,他也置若罔闻。
季琅几次闪躲皆是不行。台上人见此情景,皆从腰上掏出软剑,割下裙摆,下场与黑衣人厮杀。她终于找到时机,抡起一个酒壶,砸在那人脑袋上,乘机跑远。
忽然她脑中一阵电光石火,茵茵她们还在楼下!她来不及找寻莫尘,一路奔跑,欲将孩子们救出。
黑衣人将天台众人控制住,盘点过后发现并无季琅踪迹,红衣表情有些难看,只抓起一个姑娘的头发,瞪直眼说道:“我们并无为难各位之意,只是为了抓住那钧雷山庄的季琅。众人皆知,她手里拿着秘籍《惊浪决》,且她现下就在艺馆当中。我不管是谁,只要将她交出,过去的事便既往不咎。但要是仍佯装不知,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红光乍现,手中姑娘忽然面露痛苦之色,片刻之后竟是血肉尽失,被她吸成一具干枯尸体!众人皆惊骇无比,有的人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却不敢开口,只是低着头在原地颤抖。
“你们究竟是何人?难道不知我凤髓艺馆是凤栖台的么?竟敢如此猖狂!”一个姑娘满身是血,目光却仍然沉着,质问着她。
红衣冷笑一声:“我管你是哪的,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们也要将她带走!要是你们仍旧这般油盐不进,我就再杀几个给兄弟们助助兴。他们可是很久都没再尝过美人的血肉,今日正好开开腥。”
那姑娘听她这番话语,一阵阴冷之感爬上骨髓:“你们…你们竟食人肉!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红衣见她这副模样,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是什么?我们也是人啊!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她踱步到那个姑娘面前,捏起她的脸,直视着她:“只是当你十天半个月吃不了一口饭时,你就什么都吃了。别说是人肉,就是人的…”
那姑娘眼神变得很惊恐,还没等她说完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红衣轻轻咧了咧嘴,似是感到无趣,斜眼看她,将她放开。
“诸位,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们只要有人提供季琅的行踪,我便将他放走,保他平安。”红衣站起身来,看向地上的人们,她忽然想起一事,表情有些喜悦:“对了,你们应该见过她吧?她脸上戴有黑色面具,手臂上有烧伤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