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你们一定要离开吗?”黎阳一边走一边用双手把住自行车的车头,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我也不想走,可是我妈很坚决,她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能说服她的几率太小了……”袁昭雪叹了口气,背着书包走在黎阳的旁边,脚步很慢,此刻的她心里亦是五味杂陈,有难过沮丧,有对未来的迷茫,还有无限的困惑。
黎阳听到袁昭雪的话,整个人好像忽然振作了一点精神,说道:“几率小,但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太难了,”袁昭雪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就像南城下雪这件事,自从入冬以来我每天都在等,可是今天已经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了,还是没下。也许这场雪它终究会来,但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
袁昭雪自小就很喜欢雪,可是南城作为一个南方城市,很少下雪,或者即使下了,也如同细盐一般,很快落下融化,想要积聚起来堆成个小雪人完全是奢求。在她的印象当中,南城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还是前两年的时候,那场大雪实在罕见,于是最后成了新闻报道中的“南方雪灾”,真是过犹不及。
黎阳知道袁昭雪对于雪的喜爱,这个冬天她在他耳边提起过好几次,他犹豫着开口:“如果天亮之前下雪的话,你会留下来吗?”
袁昭雪转头望向黎阳,她看到黎阳的眼神中闪烁出一丝光亮,她知道这抹光亮来自于一种期待,一种黎阳自己都无法笃定能否实现的没有太多希望的期待。袁昭雪低下了头,没有回话,黎阳也没再开口。两人沉默着,慢慢走在放学的路上。
南方的冷是一种湿冷,到了冬天的夜晚,这种湿冷的攻击尤甚,但即使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两人却都不想那么快回家。
过了一会儿,袁昭雪瞥见黎阳把着车头的骨节分明的双手被冻得毫无血色,有点心疼,于是提出要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他,反正她不用拖自行车,双手放在口袋里并不那么冷。可是黎阳拒绝了,他笑着让袁昭雪乖乖戴好手套,还顺手帮袁昭雪调整了一下围巾。
这条路是通往袁昭雪的家,而黎阳的家则在完全不同的方向。今天他是特地送袁昭雪回家的,袁昭雪也特地没有让家里的人开车来接。他们想再一起并肩走走,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两人慢悠悠走着,好像走得越慢,分别的那一刻就能够越晚到来。然而再长的路也有尽头,位于城南的别墅区到了,时间差不多已是晚上7点。
两人站在袁昭雪家的楼下,相顾无言,心内却有泪千行。黎阳的双眸中是千万般的不舍,袁昭雪想到这双平时总是盛满明媚阳光的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是如此深沉哀伤,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当着黎阳的面忍不住哭出来。虽然离别总是伤感的,但袁昭雪不想这样,所以轻轻留下一句“再见”,便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黎阳留恋地看向眼前的这幢建筑物,随着呼吸他的口中吐露出白气,而这些白气会很快在空气中消散,他又抬头看了一会儿夜空,偌大的夜空中一丝星光都无,显得格外深邃沉静。最后,黎阳默默离开了。
袁昭雪一打开家门,林静文责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跟同学告个别要这么久?明天就得走了,你东西还没收拾完,今晚得抓紧弄好了!”随即看了袁昭雪一眼,语气又稍微柔和了一些,“你吃晚饭没有?还是先把饭吃了再去收拾吧。”
“我不想吃了,没有胃口。”袁昭雪有气无力地说着,转身就要上楼,然而刚走几个台阶,忽然她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急速退到楼下,快步走到林静文面前,试探着问,“妈,我们能不能不走?我不想去美国读书,我高二这学期课还没结束呢啊,为什么非要这么突然离开?”
林静文表情顿时严肃起来,眼神也变得冷厉:“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你爸的事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南城不可能待下去了。”
“为什么待不下去?你真的相信我爸会贪污吗?现在案子还没有宣判,我们应该……”
袁昭雪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她不解,她困惑,她的爸爸袁正作为南城市工商局副局长,为了南城各种企业活动、市场发展,可以说一向兢兢业业。更重要的是,至少就袁昭雪一直以来了解到的是,虽然大家都认为工商局是个很有油水可捞的地方,袁正因为工作也总要接触不少公司、商人,但袁正平时连礼都不收,有些实在不好拒绝的,事后也会想办法还回去。袁昭雪认为她的爸爸即使达不到完全“两袖清风”,但也算正直清廉的一个人。
而且袁正常常说:贪心是罪恶的前兆,做人、做官都要恪守本分,才能走得更长远。从小受着这样的耳濡目染,袁昭雪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爸爸会是为了50万就昏头的人。
何况袁昭雪觉得,且不说她爸的品性根本不会做这样大额贪污的事,以袁家的条件,也根本不需要啊!她父母的先天家庭背景都很好,家里根本不缺钱,所以她爸又何必呢?
但是没等袁昭雪说完,林静文便厉声打断:“应该什么应该?不管我们相不相信,现在事实就摆在面前!你想一直以贪官女儿的身份待在这里吗?这段时间新闻媒体、周围的人是怎么说我们的?你学校里那些老师、同学又是怎么说的,啊?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袁昭雪不吱声,听着妈妈的话,她的眼圈逐渐发红,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是啊,最近上面严打贪官,贪污这事本就在风口浪尖,她爸这一案正好撞上这个节点,且涉及的金额在法律上已经可以被认定为特别巨大,如果没有转机,估计最后要判不少年。铺天盖地的报道,各种舆论纷纷砸来,周围人怀疑的眼神,想必她们母女俩以后在南城也不好过。整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听人议论、看人眼色,这种日子谁能一直承受呢?
“就当是妈妈求你,”林静文软款道,“别再多问,也别再多想,好好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坐车到上海,然后从上海坐飞机走。所有手续妈妈都已经办好了,你什么也不需要操心,到了美国你就可以继续开开心心读书,妈妈也能安心睡个好觉了。”
袁昭雪心想她以后还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但还是点点头,默默上了楼。她知道妈妈这么做,更多是为她考虑,想让她有个好的学习与生活环境,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挣扎的余地,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格外伤心难过。
袁昭雪在二楼环顾了一圈这个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别墅已被变卖,很快流程走完,这里就不再是她的家了。而这座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这里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了。
但袁昭雪转念一想,房子没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妈妈还在,只要她爸爸最后能平安,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另外,南城就在这里,总可以回来的。而至于这里的人呢?现在有手机有网络,也总能联系上、总会再见的。想到这些,她觉得心里宽慰了许多,便开始回房,慢慢收拾起自己零散的物品。
整理的过程中,袁昭雪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私密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那是她和黎阳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中的她手捧着一小束的花,笑得天真又腼腆,而黎阳穿着校服白衬衣站在她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笑得纯粹又阳光,眼睛还因为笑容呈现出略微弯曲的弧度。袁昭雪将照片小心地放回本中,然后连带着日记本一起放入行李箱。
到了晚上将近11点的时候,袁昭雪才差不多将所有东西规整完毕,她悄悄走到父母房间的门口,从门缝里看到灯光已经暗了,但她猜测妈妈或许还没有睡着,最近林静文一直睡眠不好。袁昭雪轻手轻脚走到楼下厨房,收拾了一通东西之后,她肚子有点饿了。
忽然,客厅里的座机电话响起,袁昭雪被吓了一跳,随即赶紧跑过去接电话,这么晚了,会是谁打来的?然而电话一接通,袁昭雪就立刻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竟然是黎阳。
黎阳的声音有点低,但透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小雪,你快看窗外,下雪了!”
袁昭雪震惊,她立刻扯着电话线靠近旁边窗户,果然看到纷扬而下的小雪花!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开心,虽然她知道这场雪不会改变什么,但是盼了一个冬天,临走之前让她见到了这年末的第一场雪,她也满足了。
“小雪,你看,几率虽小,还是有可能,天亮之前真的会下雪!”接着黎阳顿了一会儿,声音更低了,他异常认真地说道,“小雪,你要记得——南城会下雪。”
“嗯!”袁昭雪兴奋地回应着,随即喃喃地念了一句,“今日同沐雪,此生共白头……”
“小雪,你说什么?”
“没什么。”袁昭雪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声,她很是开心激动,但因为听到黎阳的声音,又勾起了她心中丝丝缕缕的不舍。
正准备再度开口,突然,电话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那声音通过电波都让袁昭雪感到心惊胆战!
袁昭雪不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瞬间愣住,从头到脚好像完全麻木了一般,她在电话里焦急地喊着:“黎阳?你听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黎阳,黎阳,黎阳!”
然而,电话那头再也没有了回音。
黎阳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他等到了下雪,却没有等来天亮。16岁的少年,永远留在了这个冰冷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