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完父亲之后,袁昭雪就坐着高铁从南城回了上海。到了春节期间的上海,非但没有变得更热闹,反而越发冷清了起来。
市内禁燃禁放,再也听不到小时候记忆中那种噼里啪啦、又吵闹又热烈的炮竹声响,到了过节反而周围一片寂静。加上上海这座城市的特性,平时大量的外地人涌入这里工作生活,但到了春节都会离开各自回老家。所以此刻的上海,街头的人变得少了,路上的车流没那么拥挤了,连那些平时日夜亮着灯的写字楼也黯淡了许多。整座城市,忽然变得像是一座空城。
袁昭雪从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点食材,她一个人过年,就谈不上什么丰盛的年夜饭了。而且她虽然会做点菜,但做出来的味道着实一般得很,只能保证把菜做熟罢了,毕竟她从小生活优渥、养尊处优,到了美国也有妈妈照料,做菜可能成了她少数不擅长的事,所以就只简单做了两道菜,算是凑了点过年的仪式感。
吃完饭后,袁昭雪打开电视机,这还是她住进这间房子后,第一次开电视,她想看看春晚。上一次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也是十多年前了吧,当时还是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的。
调到了相应的频道,电视机里传来热热闹闹的欢快的声音,整个画面比袁昭雪记忆中要鲜亮很多,但配色还是那熟悉的满屏大红色。“红色”,真是一个矛盾的颜色,有时候它会让你感到危险血腥,但在有些情境下,它又会让你觉得温暖喜庆。
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正在报幕,袁昭雪发现这些主持人已经不是她印象中熟悉的那几个了,下一个节目是小品。袁昭雪满怀期待,小品曾是她小时候在每年春晚时最喜欢看的节目,然而看了几分钟,她却慢慢从期待变成了失望,心里能想到的词只有——“不好笑”、“无趣”、“尴尬”,然而看电视机里面现场的人却都笑得很开心。
袁昭雪不得不怀疑,难道是她脱离国内生活太久,导致无法体会这些语言中的奥妙了吗?还是她这些年过得太“凄风苦雨”太压抑,连小品都无法让她感受到一点乐趣了?
正郁闷的时候,手机电话响了,是妈妈,美国这时候正是早上,大概她妈起床了想跟她聊聊天,怕她一个人在国内过节孤单吧。
“喂,小雪呀,在干嘛呢?晚饭吃过了吗?今天国内是除夕吧,要多弄点好吃的哦,你自己不会做就点外卖,过年外卖还能点到吗?”
电话刚一接起,林静文一连串的问题就传了过来,袁昭雪只能一一回答,另外她也怕妈妈一个人在美国会冷清,于是关心道:“妈,你自己在美国会不会无聊呢?”
“嗨呀,妈妈就是有点想你,无聊倒还好。昨晚我在你表叔家吃饭的,他们非喊我过去。回来之后,旁边邻居知道这两天是中国春节,还跟我约了今天一起去唐人街看表演呢!”
林静文的语言中闪烁着快活的气息,袁昭雪心想,得,她妈本就不是一个会让自己无聊的人,虽然在美国,但她妈这个春节可比她过得热闹丰富多了。不过也好,她作为女儿不在身边陪着,本就感到有些歉意,看到妈妈还是能快乐生活,她就满足了。
说着说着,林静文忽然沉静了一会儿,然后主动提起了袁正的事:“小雪啊,到现在你有没有去看过你爸爸呢?”
“看了,昨天去的,爸爸他老了……一些。”其实袁昭雪本想说“老了很多”,但考虑到林静文的感受,还是选择了委婉的措辞。
“咳,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妈妈肯定要变老的。”林静文反倒安慰起袁昭雪来,“你爸爸这些年受苦了,但还好,快了,我们家就快重新迎来好日子了。”
听到林静文的话,袁昭雪却有些激动:“妈,什么叫好日子,爸爸出来了,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就是好日子了吗?那这些年我们所经受的,尤其爸爸所经受的,算什么呢?”
“你这孩子,突然说什么呢!”
“妈,你懂我意思。昨天我跟爸爸当面聊天的时候,也发现了不对劲,他到底在隐瞒什么啊?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什么啊?”袁昭雪越说越激动,每次一聊到这个事,她和林静文之间势必无法完成平和的交流。
“你爸跟你说什么了?”林静文心往下一沉,疑惑问道。
“他没说什么,他嘴巴硬的跟个什么一样!反正他就让我别总往南城跑,跟你之前的说辞都是一样的!我就搞不懂了,南城怎么了,是有鬼吗?”
“那万一真有鬼呢。”
“什么?”袁昭雪被林静文突然撂出的这么一句话给弄懵了,她刚想继续追问,林静文就强行打断、岔开话题,并很快挂了电话。
袁昭雪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她再也听不进去电视里热闹的节目,她反复思索着她妈的话、她爸的神情,她突然觉得好累啊,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她已经是个有自我意识和判断的成年人了,为什么他们还要把她当个小孩似的封闭起来,难道她一辈子蒙在鼓里,就会获得无知的快乐吗?
想了很多,越想越累,最后袁昭雪在沙发里沉沉地睡去了,电视机里不间断的声音似乎成了最好的助眠“白噪音”。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下午,袁昭雪搬了一把躺椅到阳台上,天气有点冷,但太阳很好,她想晒一晒太阳,也晒一晒心里那些晦暗已久的角落。她拿了一本书在手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代表作《罪与罚》,这是她为了打发春节假期最近刚买的,虽然现在流行电子书,但她仍旧习惯阅读纸质书。
以前,袁昭雪实在是读不进去这种厚重的俄国文学,总觉得悲伤压抑还有点佶屈聱牙。但现在,可能是年纪上来了,也可能是经历变多了,她反而能够静下心来,细细阅读体会这样的作品。
正沉浸在书中情节时,顾煊打来了电话,袁昭雪放下书,有点意外,昨晚顾煊已经给她发过拜年微信了,今天这是……?
“喂,我是顾煊。”听筒里顾煊的声音竟然显出几分轻柔,就如同这冬日午后的阳光,冷冽中又带着温度。
“嗯,我知道。”袁昭雪觉得顾煊有点好笑,他每次打电话过来都要先自报家门,可是她明明有备注的呀,必然知道是他打来的。
袁昭雪说完之后,就在等顾煊接下来的话,然而顾煊却没有了下文,两人就这么拿着电话,却谁都没再开口,隔着电话,她能听到顾煊一点点轻微的气息声。最后,袁昭雪实在觉得迷惑,忍不住询问顾煊到底有什么事。
“我……没什么事,”顾煊镇定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就是怕你一个人无聊。”
袁昭雪笑了:“哟,顾总这是在关心我吗?”她最近才了解到顾煊是在上海自己开公司的,所以调侃了一下。
顾煊听到袁昭雪的话,心里有点雀跃,她难得以如此轻松的语气和他说话,顾煊便也有点“得寸进尺”起来,问道:“不能吗?”
“能能能,确实是有点无聊啊,谁知道上海过年这么冷清呢!你在南城怎么样?是不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还好,其实除了昨晚年夜饭热闹一点,南城也挺冷清的。现在过年都不像以前了,年味都淡。”
“也可能是我们长大了吧,才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袁昭雪目光从阳台看向远处,深深叹了一口气。
“可能吧。”顾煊淡淡回了一句,之后两人又是良久的沉默。
袁昭雪忽然想到她爸的事,她心里的很多想法和疑惑,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人,似乎顾煊成为了她目前唯一能够稍微深入聊一聊的对象。虽然对于顾煊,她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直觉顾煊是可以稍加相信的,也许顾煊有自己的目的,但至少他不会是一个坏人,袁昭雪希望在这一点上自己没有看走眼。
“对了,你对我爸的事了解多少?”
“啊?”顾煊没想到袁昭雪会突然提到她爸的事,“这个我不太清楚,只是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有听说了一点……”
顾煊支支吾吾着没说下去,袁昭雪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在自己面前直接提,于是她主动说道:“我爸当年贪污受贿的事,其实我一直是怀疑的,不仅仅说因为他是我爸,所以我就有滤镜私心之类,而是这件事确实发生得太不合逻辑了。”袁昭雪停顿了一下,确认顾煊有在听,才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没回国,因为我妈不让,而且我感觉这背后应该都是我爸的意思。”
“但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那是因为我先斩后奏。我自己一直想回来,所以先跟公司做了申请,申请完了才告诉我妈,她没法阻止了。反正就是他们都不想让我回国,也不怎么想让我回南城。”
“为什么不想让你回南城呢?十多年没见了,难道你爸爸不想让你多去看看他吗?”
“问题就在这里,他肯定是想见我的,但前两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叮嘱我少去南城。他们就好像想保护我,怕我回去有危险一样。可是我们家在南城又没什么仇人,而且如果我爸真的违法犯罪,他都已经付出代价进去这么久了,谁还会找我们事?除非我爸的事另有隐情,背后真正的大鱼还没有被钓出来,所以他才不能放心。反正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对劲,我那天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就岔开话题,可越是这样,不就越说明问题吗?”
顾煊越听越疑惑,但他愿意相信袁昭雪的话,也愿意相信袁昭雪怀疑的合理性,他自己听着也觉得不太对劲,随即问道:“我记得你爸也是10年那阵出事的对吗?”
“对,10年12月初。”
顾煊在电话那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爸是12月初出的事,黎阳是12月末……”
“你什么意思?”袁昭雪听到顾煊的话,瞬间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你是说黎阳和我爸的事有什么关联吗?”
顾煊赶紧否认:“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时间上有点……”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以前袁昭雪从未想过将黎阳的事与她爸的事进行关联,毕竟黎阳和她爸身份完全不同,且两人并没有任何交集。但顾煊的话,却让她的心里隐约产生了一点诡异的联想,她忽然想到,黎阳曾经是和她说过她爸的事的。
2010年的12月初,袁正突然被抓起来审查,当时的南城本就在进行轰轰烈烈的“打老虎”运动,她爸的事就像是加诸在沸水里的热汤,瞬间在南城闹得风风雨雨。
袁昭雪平时在学校里本就是颇为受到大家关注的对象,她爸的事一出,便很快在南城中学传开了。别人也许不敢正大光明地直接当着她的面说这事,但那些在背后叽叽喳喳的议论,以及屡屡向她投来的打量的眼神,甚至那些议论和眼神中多少还有些嘲讽和落井下石,都让袁昭雪觉得很难受。平时爱说爱笑的她,开始变得低沉并且封闭。有些同学会照旧和她一起玩,但玩的时候,好像也不是那么自然了,而有些人已经开始逐渐疏远她。
对她一如既往的,只有黎阳。
记得那是12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体育课的一些基本训练结束后,老师放他们自由活动,于是黎阳带着她到了操场上没什么人的一角,那里有一些单杠、双杠之类的器械。袁昭雪趴在单杠上,无精打采,神情茫然。
黎阳看着袁昭雪的样子,眼神中显露出满满的关切和忧心,他轻轻说道:“小雪,你不用太担心了,你爸爸只是被审查,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也希望他没事,”袁昭雪并没有什么自信地回了一句,她有些疑惑,“但是……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相信你爸爸是好人,你也要这样相信。”
袁昭雪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当时只以为黎阳是在安慰她罢了。
但现在细细想来,袁昭雪却突然觉得黎阳当初的话似乎并不仅仅是安慰而已。她还记得那个场景,记得当时黎阳说话的神情,他的语气太笃定了,而且他还让她也要相信,这与其说是“安慰”,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暗示”?
冬日黄昏残余的一丝阳光仍旧不遗余力地洒在袁昭雪的身上,但她的背后却开始渐渐渗出冷汗。袁昭雪开始怀疑,黎阳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黎阳和她爸的事会有关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