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凌晨,凄冷的月色给卧室内提供了些微灰暗的光,可能是窗户没有关紧,白色窗帘随着那一点透进来的风摇摇曳曳。
冰冷的夜、飘落的雪、破碎的玻璃、浑身是血的黎阳……
袁昭雪躺在床上,眉头紧皱,额头冒出冷汗,头开始左右晃动起来,她似乎在努力挣脱那些紧紧缠绕着她的鬼魅,却挣脱不得。动作越来越剧烈,随着大叫一声,袁昭雪整个人从床上坐起,她醒了,从噩梦中惊醒。
这是她的第多少次噩梦?已经记不清了。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在反复做着差不多的梦,梦里的场景总是那些:雪、玻璃碎片,还有被鲜血模糊了脸的黎阳。而她,也每每被惊醒。
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一天繁忙的学习或工作下来,被窝就是最舒心的港湾,但对于袁昭雪来说,这却是噩梦的前兆。她害怕睡觉,所以才会常常失眠,即使睡着了,睡眠质量也很差,她总是在梦中不断地、重复地体会那种无力又心悸的感觉。
一直被这样的梦魇折磨着,曾经在美国的时候,袁昭雪特地为此找过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咨询,咨询后好了一段日子,但之后噩梦又再度卷土重来,她找不到任何摆脱的办法。
袁昭雪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清水洗去她冷汗的同时,也让她更清醒了。她倒了杯水,躺回到床上,看着那微微飘动的窗帘和透进屋内朦胧的月光,她在想,这反复重现的噩梦,是不是黎阳留给她的一个讯号呢?
但,这也太过于唯心主义了!袁昭雪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着科学唯物主义思想的人,然而还是不免心有戚戚焉。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自己不是那么坚定的一个唯物主义者,毕竟万事万物,有太多无法解释的。
在纷繁交错的思绪中,在朦胧的月色中,袁昭雪逐渐睡去,这回倒是睡得还算不错,一觉到天亮。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今天是大年初三,也是情人节,袁昭雪打算出去逛一逛。来上海快一个月了,她好像还没有真正逛过街,天天待在家里都快发霉了,出去走走挺好。
虽然街上人还是没有那么多,但相比较前两天,已经热闹了许多。袁昭雪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会在那些形形色色的店铺和橱窗前驻足一会儿,却终究都没有走进去。她只是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随着道路的设计,向左走或向右拐。人群川流中,她迷失了方向,最后自己也不知道置身何处。
忽然,袁昭雪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江边步行道,那里有很多人在眺望风景或拍照,于是她走了过去。袁昭雪倚在江边的栏杆上,目光随意地徘徊在周围的人群中,她发现今天的街头也好,江边也好,最多的是情侣,他们或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或手拿着花脸贴着脸甜蜜拍照。相比之下,她显得过于孤单,格格不入。
如果黎阳还在的话,他们也会这样手挽着手一起过情人节吗?
这些年,袁昭雪设想过太多的场景,每次的设想都是以“如果黎阳还在”为前提,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没有如果。
袁昭雪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红豆项链,这是她今天早上从那个上锁的铁盒中找出来并戴上的,这是黎阳亲手做了送给她的。
2010年的5月,高一下学期,班上的女生们忽然掀起了一阵编织手绳的热潮。学校里面这种流行总是一阵一阵的,从斗玻璃珠,到玩悠悠球,到集英雄卡,再到□□农场里互相偷菜……你无法说清最初到底是谁带起来的风潮,总之它就是那么流行开来了。
当时的女生们人手几根彩线,在网上下载图片或者互相学习编法。手绳的编织方法有很多,首先在线的数量上就有多种选择,可以单股线、双股线,甚至多股线;另外在绳结的编法上也多种多样,简单的有单结、线圈结,复杂的有七宝结、菠萝结等等。有些手巧的女生,还会在线绳的基础上进行升级,加入各种小珠子、小链子之类进行装饰,最后编出来的成品完全是可以拿出去售卖的程度。
总之,当时班上的女生们沉迷编手绳,下课午休等只要是空闲时间就编,上课甚至也会偷摸着在桌肚下面编。其实编了也没什么用处,只是拿出来互相比一比看一看,寻得一个自我满足感和消磨时间而已。
袁昭雪也跟着一起学编手绳,但她的手没有那么巧,最多三股绳,绳结只会简单的那几种。
有一天中午,袁昭雪把脑门搁在课桌上,脸朝着下面,她正在研究一种新的稍微复杂的绳结法,这种编法需要用到两根线,她准备了一根灰线一根蓝线,先把蓝线按照顺时针方向绕一个圈,再用灰线穿过蓝线形成的圈,接着把灰线按照逆时针方向绕一个圈,然后拉紧两端的线,之后再用两条线分别绕圈、拉紧线,如此反复。
因为袁昭雪才刚刚学会,她的动作有点生疏,看着旁边同桌行云流水的动作和逐渐编织成形的手绳,她忍不住羡慕地夸赞:“哇,你编的好好看,不像我这个,好丑啊!”
“不丑呀!”黎阳突然出声,他其实已经站了一会儿,刚刚路过时看到袁昭雪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停住脚步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袁昭雪在编手绳,于是就在旁边静静地继续观赏。
袁昭雪听到黎阳的声音,猛然抬头,才发现站在她旁边过道处的黎阳。黎阳穿着一件白色运动短袖t恤,初夏五月的阳光打在他背后,整个人显得挺拔又白净。
黎阳走上前一步,蹲下身,自然地接过袁昭雪手上的两根绳子,试着编了两下,笑着问:“是这样吗?”
袁昭雪惊喜地点点头,黎阳竟然在旁边看了几眼就学会了!
黎阳看了看袁昭雪手腕上现有的手绳,疑惑道:“这是什么绳结呀,好像跟你手上戴的样式不一样。”
袁昭雪回复道:“我戴的手绳很简单啦,现在编的这个有点复杂,叫同心结。”
“哦?”黎阳闻言眼中闪露出一丝深意,他将灰蓝两股线交还到袁昭雪手中,好似很随意地问了一句,“那你这个手绳编好之后,可以送我吗?”
“可以呀,”袁昭雪有点意外,她以为男生对这种编织手绳不会怎么感兴趣,但还是很高兴地同意了,并且还补了一句,“只要你不嫌它丑的话!”
“当然不会,是你送的就好。”黎阳笑着起身,然后回到了自己在教室后排的座位。
后来,袁昭雪编好了那条灰蓝色的手绳,因为想到要送给黎阳,所以她稍微花了一些心思,尽力让它能够变得更规整好看一些。而当黎阳收到手绳之后,他的脸上、眼神里,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他立刻把手绳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并且从夏天到冬天,一直戴着。
再后来,大约一个星期之后,还是一个中午,袁昭雪正打算和同桌一起去食堂吃饭,却被黎阳叫住。于是袁昭雪让同桌先去吃,而她则逆着狂奔向教室外的同学人潮,走向教室后排。
站在黎阳的课桌前,袁昭雪好奇地问:“怎么啦?”
黎阳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似乎在等教室里的人陆续走光,直到教室逐渐变得空荡之后,黎阳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原木色小盒子,递到袁昭雪面前,说:“这是送给你的。”他说话时,脸上带着一些男孩的腼腆与羞涩。
袁昭雪接过盒子,茫然地“啊”了一声,黎阳赶紧解释道:“上次你不是送了我一个手绳吗,投桃报李!”
袁昭雪笑了笑,打开盒子,眼睛瞬间亮了。她发现盒子里面是一个编织绳项链,最重要的是,项链的下方挂着一个吊坠,吊坠是光滑莹亮的正方体,形状宛如一个骰子,内部是镂空的,里面装着一颗小小的红豆。袁昭雪将项链坠子拿在手上把玩,忍不住赞叹:“哇,你这个在哪里买的?设计好精巧呀!”
黎阳嘴角微微泛起一抹弧度,他弯弯的笑眼中也闪烁出亮晶晶的光芒,认真地回道:“原材料是买的,但这个是我自己亲手做的。”
黎阳话说得很轻巧,但其实要制作出这样一个完美的吊坠,他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他需要先把滚圆的白菩提根在砂纸上一点一点打磨出六个面,磨的时候还要注意测量和比对,保证各个面的平整和对齐;接着把正方体夹到台钳上,用手捻钻打孔来回捻,再用铣刀将孔扩大;然后用圆弧刻刀、麻花钻等调整正方体的内部,使红豆能够放进去而又不至于滑落出来;还要在正方体表面做一些镂空,以及镜面抛光;最后才是绑上吊坠绳,形成一个完整的项链。
整个过程需要二三十个步骤,黎阳花了两三个晚上大概七八个小时,才最终做出了满意的成品。当然所有这些辛苦的过程,他都没有告诉袁昭雪。
不过虽然黎阳没有说,但袁昭雪还是能想象,这样一个精致小巧的项链,黎阳一定花了不少时间,她笑着打趣:“你这可不是‘投桃报李’了呀,分明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黎阳轻轻接了一句,话刚刚说完,他的耳朵就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袁昭雪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她看着黎阳的样子,瞬间明白了黎阳的意思,也明白了黎阳为什么要等到教室没人了才送给她这个项链,她的脸也腾地红了起来,心中小鹿不安分地四处乱撞。
袁昭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黎阳,而黎阳也定定地看着她,两人四目相接,那一刻,时间好像停驻了。少年少女间朦胧的心动,潜藏的爱意,互相理解的默契。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啊!
袁昭雪摩挲着项链上的吊坠,黎阳送给她后,她就很欢喜地一直戴着项链,因为她觉得这是黎阳亲手做的,花了心思的,她很珍惜。但后来,她才明白黎阳的心思还不止在这点手工上。
项链本身也是有寓意的:一颗红豆被安放在了玲珑剔透的形如骰子的正方体内部,其实是应了温庭筠的那首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黎阳,是真的很喜欢她吧。虽然遗憾,但袁昭雪也很庆幸能遇到黎阳,因为她曾拥有一个少年如此真挚的爱意。
黎阳直到死,都戴着她送的那个手绳,那个虽然很普通但黎阳却视若珍宝的手绳,她也是靠着那根手绳才在新闻图片中更加确认黎阳身份的。而在黎阳死后,她便把黎阳送她的这个项链收起来了,和她的日记本一起锁在了铁盒中,就是怕睹物思人,直到今天才再次拿出来。
然而袁昭雪错了,即使没有这个“物”,黎阳依旧会在她的脑海中,虽然不至于无时无刻出现,但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就出来那么一下,让她心里感到温暖又刺痛。
袁昭雪转过身去,面向江水的方向,冷风扑在她的脸上,但她并不感到那么寒冷。江面浩瀚渺茫,在远处几乎与白色的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出边界。江水汤汤,奔流不息,亦如人惆怅的心绪,永无止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袁昭雪深深叹息了这么一句。公认豁达的豪放派词人苏东坡,尚且在妻子死后多年,依旧念念不忘,以这样一首刻骨悲伤的悼亡词,表达其对亡妻深沉的思念。而又何况袁昭雪呢?她的心性本就没那么洒脱。
在冬日刺骨的寒风中,袁昭雪开着手机导航,慢慢走回自己的家。她一边走的时候,一边心里在默默祈祷:
黎阳啊,今晚让我做一个有你的美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