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进去就好。”袁昭雪说完,独自下了车,往南城监狱里走去,有了之前的经验,她这次对于探视的流程已经非常熟悉。
顾煊将车靠边停在监狱旁边的小路上,他看着南城监狱的高墙,看着袁昭雪渐行渐远的背影,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虽然不认识袁昭雪的父亲,但依稀知道曾经袁正在南城也算个很有脸面的官,再加上袁昭雪母亲那边的林家财力加持,袁家就成为了有钱有势的代表。袁昭雪本身很优秀,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也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连带着她在学校里才有了更多风光。
可是忽然之间,袁正被以贪污受贿定案,几乎是朝夕之间,袁家就从云端坠落到泥潭之中,而袁昭雪的人生轨迹也被彻底改变,甚至性格都受到了影响。想到这些,顾煊不禁有些唏嘘。
袁昭雪在会见室等了不多久,狱警就带着袁正来了。袁正身上还是那件灰蓝色带有白条纹的囚服,袁昭雪每次看到这件衣服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她爸曾经总是西装革履的样子,怎么如今就穿上囚服了呢。
但袁昭雪还是极力掩饰了自己这些不太好的情绪,以尽可能轻松地口吻和袁正聊天:“爸,身体都还好吧?你每天晚上能睡好吗?最近天气暖了一些,但还有倒春寒,你要注意别感冒了。现在这个疫情时期,一旦感冒发烧之类,就很麻烦。”
袁正露出了笑容,这是他看到女儿之后发自内心的一抹笑容,回道:“好,爸爸知道,爸爸会注意的。我吃得好、睡得好、身体也好,都挺好的,你别操心。反而是你呀,整天在外面,尤其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每天人来人往的,你一定要戴好口罩,注意防范啊!”
袁昭雪用力点点头,两人又简单聊了聊,想到今天来除了探望的另一个目的,袁昭雪把话题引到黎阳:“爸,我想问你件事,或者说问你个人吧,你认识黎阳吗?”
“黎阳?那是谁呀?”袁正透过话筒,甚至没听清袁昭雪说的是哪两个字,他努力地重复了这个女儿嘴里说出的名字,一脸疑惑。
袁昭雪觉得奇怪:“你真的不认识?难道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过吗?妈妈也没跟你提过吗?”
袁正无奈地笑了笑:“小雪,爸爸真的不认识。而且你妈妈为什么要跟我提啊,这个……黎阳,他到底是谁呀?”
“他是我一个高中同学。”看着袁正的样子,好像是真的不太清楚,袁昭雪想着虽然她妈知道黎阳的事,但没跟她爸提确实也正常,可能不想她爸在牢里还多操心吧。
但袁昭雪没有放弃,她又从包里拿出那张她和黎阳的合照,透过玻璃窗举在袁正面前:“爸爸,照片上这个男孩,他就是黎阳。你仔细看看他的脸,能不能想起来或许你在哪里见过他?”
袁正非常努力地凑上前,他一眼先看到的是照片中袁昭雪高中时青春洋溢的样子,神情和目光都瞬间柔和了起来,接着看向旁边穿着白衬衣的男孩,他非常努力地仔细观察以及回想,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认识,真的对这个照片中的男孩没有任何印象。
袁昭雪不死心地问:“爸,你真的既不知道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张脸吗?你真的没有骗我吗?”
袁正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额头上的皱纹也随之变得更深了,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气恼:“小雪,你怎么不相信爸爸呢!爸爸是真的不认识、没见过,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呢?在你面前,爸爸从来没有撒过谎。”
“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撒过谎?”
“没有。”袁正眼神坚定,在自己女儿面前,袁正一直秉持着一个原则,要么不说,要么就一定说真话。
看到袁正语气恳切的样子,袁昭雪有些抱歉:“好吧,爸,对不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哎。”
袁正当然不会真的责怪袁昭雪,他觉得女儿的反应有点异常,很不解:“小雪,怎么回事,这个黎阳,你高中同学是吧,他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最近,”袁昭雪说着看了袁正一眼,“他跟你是同一年出事的,10年12月末,我和妈妈出国的前一天,他出车祸,死了。”
袁正瞬间惊讶地撑开了眼睛,他又看了看袁昭雪手上的照片,那么年轻就……他觉得很惋惜,但同时也更加疑惑了:“小雪,那你现在来问我认不认识黎阳,你是……觉得他的车祸跟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袁昭雪瞥了后面的狱警一眼,放低了一些音量:“爸,这个倒不能确定,我只是以为你们认识。不过他的车祸,可能不太简单,我们正在查。”
“你们?你和谁在查?小雪,查案的事会有警察来做,你可千万不要……”
袁昭雪几乎能想到袁正后面要叮嘱的话,忍不住打断:“爸,我知道分寸,你放心吧!”眼看着时间快到,狱警已经准备走上前带走袁正,袁昭雪又补了一句,“爸,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有在好好考虑吗?你知道蝴蝶效应吗,一些看似孤立的事件之间可能存在着连锁反应,我现在就在怀疑这个,你懂我意思吧?”
袁正在玻璃窗里面,思索了片刻,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他被狱警带离。袁昭雪从监狱之中走出,虽然今天她并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关于黎阳的什么消息,但最后看着父亲的神情,他似乎已经有所松动,那么关于父亲当年的事,或许慢慢也能有所发现吧。
坐进车里之后,袁昭雪将情况如实告诉顾煊,她微微叹了口气:“黎阳知道我爸其实不奇怪,毕竟他认识我,再加上一些新闻媒体之类,他必然会知道,可能他当时说的话,真的只是在安慰我吧。”
顾煊听着沉思了一会儿,缓缓提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某种情况下,你爸其实碰到了黎阳,但他不知道黎阳的名字,也没看到他?”
“啊?”袁昭雪思索着顾煊的话,有些不得其解。
“我只是一个猜想,随便说说的。”顾煊浅浅笑了笑,启动车辆,打转方向盘。
但是顾煊的这个“随便说说”,却被袁昭雪放在了心上,因为事实证明,每次顾煊说的话总能给她开辟一些新思路,而顾煊的这些猜想也正在和她的猜想相融合,逐渐变成真正需要去验证的问题。
汽车正在开往上海的路上,袁昭雪将车窗摇下,3月末晚风微凉,但袁昭雪却任由这晚风吹乱她的发丝、吹冷她的面颊、吹乱她的呼吸。她只巴不得这风再大一点、再冷一点,好让她能够更清醒地捋清楚这纷繁错杂的许多思绪。
目前,有太多无法确定的问题:
首先,虽然他们通过黎阳留下的照片,确认了黎阳在关注“小月楼”,由此猜测这个楼可能有问题,并且也通过李为民确认了这个楼2010年已在赵龙祥名下,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就将赵龙祥与黎阳的死做挂钩,他们还需要更多、更直接指向赵龙祥的证据。
其次,关于那场车祸,人为还是意外,也无法确证,王春强的反应只能加深他们的猜想,但具体如何,还有待进一步从王春强身上找到突破口,尤其是王春强和赵龙祥之间的关联。
最后,就是黎阳之死和父亲的受贿案,袁昭雪相信自己的父亲没有撒谎,他真的不认识黎阳,但如顾煊所言,有没有可能是曾经他们碰到过,但是父亲却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万一这里真的有一些或有心或无心所造成的“蝴蝶效应”,那么袁昭雪她又该如何面对呢?
夕阳逐渐西沉,昏黄的日光洒在路两旁空旷的原野上,明明是春天,一切却显得那么萧瑟冷寂。
袁昭雪忽然觉得好累好挫败,她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信心满满了。经过这两个多月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坑,而且这个坑正在变得越来越深,怎么也爬不出来。她忽然有些理解父母为什么都不想让她回国回南城了,可能就是怕她被牵扯到一些事情当中吧?
可问题在于,到现在她连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都摸不清。她就像一直在围着一个巨大圆形的边缘打转,转来转去还是在最外沿,别说要抵达圆心了,就连最边沿她都无法突破。
袁昭雪心烦意乱地问:“你说,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找线索呢?黎阳、我爸、王春强、赵龙祥、照片、小月楼……暂时都没有突破口了。你觉不觉得我们好像前面明明摆着很多路,却如同到了一个死胡同,根本无路可走了?”
顾煊看着袁昭雪伤神的样子,慢慢将汽车降速,停在一个无人的路边,然后提议:“我们下车吹吹风吧。”
袁昭雪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顾煊下了车。两个人走到路的最边沿,下面就是一大片空旷的田野,田里不知道有没有耕种过,还是光秃秃的一片。而也正因为这样空旷的视野,才能越加清楚地看到远处天边垂着的夕阳,夕阳的光晕将云层染红了一片,使得天空中呈现出奇幻瑰丽的色彩,一时令人看着有些目眩神迷。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袁昭雪的发丝在风中胡乱飞扬,但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是定定地出神地望向远处的天边。
沉寂许久,忽然,顾煊幽幽开口:“你看远处那个夕阳,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它已经又沉下去了一些,我们人不可能追得上它的速度,更不能妄想抓住它。当它彻底消息之后,天地之间一定会无比黑暗,但是不用担心,因为即使太阳消失,还有月亮在反射它的光,足够照亮黑夜。”
袁昭雪不明白顾煊这番话的意思,顺着话题问了下去:“那如果没有月亮呢?”
“没有月亮,会有星星。星星距离地球遥远,所以传递过来的光很微弱,但再微弱,也是有的。”
“如果连星星也没有呢?”
“那还有人造光源,无论是以前的火,还是现在的电,只要有人的地方,总不会是彻底的黑暗,也总有人可以依着光在暗夜里行走。”
“你是说……”
“我是说我们现在也许正在暗夜里行走,但总会有办法的。”顾煊说着,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袁昭雪身上,他的眼神中闪烁出微光,袁昭雪忽然从那眼神里获得了一股充盈的力量。
太阳越来越沉,光也越渐式微,两人并肩的身影被拉长,天边传来几声无名鸟叫,真正的暗夜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