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从甫淩山回来不过五日,夜心便又见到了活蹦乱跳的青暇仙君。
青暇拎着破葫芦,蹲在南疆海境海底小院门口,在灿金藻做成的摇晃的“门”前鬼鬼祟祟地朝里张望。
是以夜心拐出门时,被旁边乌青乌青的这一坨给吓了一跳。
再一瞧,唉……是乌青乌青的青暇仙君。
青暇嘟嘟囔囔,“我的小祖宗,今儿怎起的这么迟?喏,等你这阵儿功夫,酒都见底了!”青暇晃了晃它的破葫芦,明显还有沉闷的晃动声。
夜心狠狠地瞄了他一眼,“这也能赖我?”
他毫不在意,脸上起了浓浓的酒晕,“还就赖上你了,反正——你后院儿藏得那些顶好顶香的酒,我得搬两坛回去。”
说罢,也不等夜心同意,他轻车熟路地溜进院内,径直刨开角落一棵凌夜树下的海泥,摸出两酒坛,宝贝金疙瘩似的环在怀里。
这位青暇仙君,世间唯有美酒才能让他多挪动两步。
夜心无奈苦笑。
青暇摩挲了一阵宝贝酒坛子,满目羡慕,“哎!听说甫淩山那日众仙云集,连久未出门的紫虚神尊都亲临了仙府?灵尧那老家伙真是长脸呐!对啦,你可曾一睹紫虚神尊的风采?”
夜心方听得“甫淩山”三个字,不由得浑身一颤。
“紧张个什么劲?难道你——竟有如此仙缘,真见到了紫尊他老人家?”青暇不知哪里来的劲儿,激动地直拽她衣袖。
“没……”夜心想了想,“紫虚神尊那日不曾去过。”
“东海的采邦告诉我,他亲眼所见。说……”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夜心便懒散地伸了个耳朵去,“说紫虚神尊啊——身边陪着一个白衣美人儿,甚是娇俏……”
夜心咳了咳,立即正色摆手,“抱歉,我对那些天宫的老冬瓜,兴致缺缺。”
夜心捏着酒坛塞他怀里,“青暇仙君若无他事请先回,本姑奶奶要出个门。”
青暇忙摆手,笑得无比惆怅,“还真有一事……”
夜心见他一副说不出口的模样,便知不是好事。
“你上次劝退了枫岭山少主,那帮人说要当面酬谢你呢!但又怕张扬,是以托我来带个话,约你四月十七在奇瑶园见面……”
夜心的拳头已经顶到了青暇的下巴,“你个大脑袋、乌壳虾,上次多艰难你不知是吧?还要……还要生个幺蛾子?要不是怕你被人拎走做成葱油酱爆蒸卤虾,我才懒得管你!这次又来什么酬谢……通通不要!”
不提还好,一提上次甫淩山之事,夜心想想都来气。
那日回来,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一宿就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去,清晨醒来时却瞧见葵姬师姐坐在她床沿上和蔼诡异地笑,“快与师姐说说,我们夜心何时有了少女心思?”
“少女……心思?莫名其妙!”夜心讪讪一笑。
“那……你梦中喊的傻小子,又是谁?”她竟指着枕下的一滩水渍,一副八卦模样,“哪家的仙君,如此可口呀?”
夜心忙捂着枕下,笑得心虚,“没……就是上次去东海,路上遇到了只……神兽,一直舔我来着……”
“神兽?”葵姬挑起弯眉,“你给它取名叫——傻小子?”
夜心点头如捣蒜,才把这位难缠的八卦师姐请出了房门。
青暇委屈地将她望着,“我知道我这一身破虾壳能够保全,全靠你。但这次是好事啊!你想啊,你可是挽救了他们迷途少主来着,枫岭山欠你这么个大人情,所谓的酬谢,不得……不得把山给你搬来啊!”
青暇嘴角弯起的笑纹,刚巧能挂上他那破葫芦。
“我夜心虽说修为平平,但见识上也没什么太大遗憾。什么好东西我师父筠峥上尊没有?饶是他南疆海水君水晶宫里的奇珍异宝,我都不稀罕。更何况,一个枫岭山……”
“可是……”青暇欲言又止。
夜心一瞧院门上的灿金藻已经歪斜了不少,“糟糕,辰时了?我真约了人赶着出门。”
夜心一步跨过青暇身边,只听青暇在背后喊着,“哦?你这次应该能争气,约个正儿八经的仙君公子吧?”
夜心回头,举起拳头,“你再胡说?”
青暇一边笑一边弓着虾身往后跳,姿势倒是让夜心又头痛又好笑。
青暇不忘举着破葫芦喊,“长点心!别老和梨莘那丫头厮混!多出去走走,温柔点儿,认识些正经仙君才是啊!”末了,又补一句,“枫岭山酬劳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夜心再次扬起拳头。
青暇很有眼色,在海水中一溜烟地遁远了。
凉风夹杂着南疆海特有的清香拂来,远处云海翻腾。云海之上,不时有云船飘至,从渡口处放下人来。
渡口近前就有个小摊,这摊贩的厨艺,在南疆海鼎鼎出名。
夜心望着奇幻莫测的云海发呆,食不知味。
对面一鹅黄衣裳的仙子正磕着瓜子,指着渡口,“哎,那个就蛮不错的嘛,看起来英俊有为!那边……正在理外袍的那个,也还算潇洒,就是……眉目间过于桀骜了!还有那边一身浅黄衣袍的,长得倒是白净,抱着个什么破瓶子,还擎着一株白莲。哎,他下渡口没站稳,差点滑倒!哈哈哈哈……这人宁愿倒在地上,都不让白莲花掉地沾尘,委实有点呆……夜心,你快看啊!”
夜心只得止了恍神,顺着她手指瞧去,果然隐约见着几个身影,在南云海渡口处走动。
“这附近风景绝佳,还有英朗仙君可看,再配上一壶美酒,当真舒坦!”鹅黄衣裳的仙子,又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向那渡口处瞧。
瞧个仙君都能如此诗意,兴致盎然,夜心倒羡慕她洒脱来。
“若真有合你眼缘的,就大胆去攀谈。你南疆海霸道小梨莘,怕过谁?”
“我向来都是勇字贴在脑门上,倒是你可有要上去攀谈一番的?”
夜心托着脸朝茶碗中照了一照,白皙的皮肤上,遍布麻点,仿佛芝麻露出了馅,“算了,我……此生于这情缘一事,怕是不能了。”
“我们家夜心,长得不比南海水君那几个公主美得多?说是我们南疆海境一等一的美人儿也不为过!偏偏每回出来,还幻化成个麻脸丫头模样,哪里能认识到不错的仙君?”梨莘越发生气,嗓门不禁高了一高,“这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
梨莘是南疆海旁箕尾山上一株梨花树,万万年来修成了仙。她却从无花仙的柔和,说起话来满天都是飞刀,夜心每次都被她扎得泄气。
二人静默了一回。
夜心指着酒,“少喝点儿,剩下的半壶给青暇带回去。”
梨莘立即给自己续了一杯酒,又端着夜心的被子倒满,“反正你也不会喝,这杯酒也归我。”梨莘将两酒杯拉回自己身前圈着,心满意足地咧着嘴,“行!剩下的半壶给你带走!这个死青暇,天天就知道蹭酒喝,迟早把自己呛了,做成道醉虾摆上人家的酒席去!”
“噗”,夜心喷了一桌茶水。
旁边几桌不知何时坐满了人,吵嚷得厉害。
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拍桌大声道,“店家!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通通奉来!我们爷儿几个要进羽林仙学了!把最好的酒也端来!给我们几个贺一贺!”
店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哎哟,羽林仙学,那可不得了!早就看各位小仙君龙章凤姿,绝非凡俗!小仙这就把咱店里最好的菜式,最香的酒给几位端来!”
那几个年轻人周身仙气萦绕,的确不俗。
听到店家如此一通马屁,每个人都一脸沉醉,无比受用。
“哎,羽林仙学是何处?”梨莘蹙眉小声问。
夜心努力回想,“听师父曾提起,羽林仙学是天帝所创,为天宫培养选拔仙佐仙将之处,类似人间庠序之所。”
“原来就是个天宫修炼学堂啊,有机会选拔成未来仙佐?难怪这些小仙人笑得这般猖狂。”忽然,她漂亮的梨花眸子中俱是喜色,“咦?那举着破瓶子和白莲花的呆瓜,就坐在你身后。”
夜心回头瞧去,恰逢那男子握着白莲朝她点头,微笑见礼。
“这位仙君,周身仙气与我中土仙界迥异,您想点何种菜肴?”店家一见有客赶紧招呼,堆满笑容的脸上掩不住的惊奇。
“劳烦取个大口盆来,接满水就好。”他郑重无比,似在嘱托一件顶顶紧要的事。
似乎怕店家不明白,他又用手比了比,“这盆……比我脸再大些就好。”
店家目瞪口呆,应声去了。
夜心摇摇头,“来此名店却只要喝水?恐怕的确有点呆。”
店家小心翼翼地抱了个盆,走得甚为艰难,那盆中水差点涌出盆沿,“仙君,您要的水……刚打的云泉水,您看够喝吗?”
浅黄袍男子忙站起接过盆,“足够了足够了,劳烦店家!”说罢,他深深一揖。
也许是礼数太过周到隆重,店家手足无措起来,“这个……您先喝,喝完我再……接?”
浅黄袍男子在一众瞠目结舌中,将白莲花放入盆中,莲花瞬间盈盈生辉,颇有些清澈静心的意味。
夜心抚着脸上的麻点,“这水还不是给自己喝的,更呆。”
梨莘“咯咯”笑个不停,塞给她满满一把瓜子,“吃你的,不许说他。”
旁边几桌年轻人起了几声喧哗,笑得刺耳,“隔壁桌那小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就是就是!来这小店就要个水盆,还用来养花!怎不去天宫瑶池里舀一盆天池水养呢?”
“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番邦傻小子嘛!何来机会去天宫瑶池呢?”
那几个人酒气熏天,东倒西歪,店家上来的几坛美酒,全被喝得七零八落。一个酒坛子滚倒在地上,坛口沾了不少泥尘,里面的酒还在汩汩流出……
可惜了!这半坛残酒若是给青暇带回去,够他喝上十年了!
再去瞧那浅黄袍仙君,兀自喝着茶水似充耳不闻一般。
那几个年轻人桌上一片狼藉,看样子是吃完了。几人咋咋呼呼站起身子,捡起各自的法器欲走。
店家见状扶着汗巾赶紧上前道,“盛惠,一共十二颗白珠。”
“什么!”一华服青年重重地朝店家肩头的汗巾上拍去,“我们几个可是要进羽林仙学的!那就是未来的天宫仙佐!要是被选入了四大神尊麾下,别说呼风唤雨,就是照应着你这么个天南角落里的小店,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么!还要这饭钱做甚!”
店家咬了咬唇,现出为难之色。
“各位仙君说的是……但小仙本小利微,刚才……供了最好的酒菜,您几位看能否给个……八成?”
见几个人颇凶悍地朝他围了过来,店家声音陡颤,“那七成?六成?……干脆,小店给您最大优惠,您给五成——共六颗白珠就……就行……”
另一年轻人带着酒气摇晃上来,毫不客气地重重拍店家的脸,“六颗白珠?哼,我们大哥都说了,先欠着!等将来从仙学学成出来,多照应着你一点儿也就是了!做生意,要看得长远,长远!你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