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一色,皎皎孤轮。
升上海面,夜心怅然望向数万年如一日的南疆海,心中五味杂陈。
天幕之上缀着几颗星子,盈盈生辉;圆月高悬,月盘中的冷色斑点若隐若现;圆月之下的海面与天际似乎都被染成了深靛色;轻柔地卷着永恒的浪,朝夜心脚下簇拥暖吻而来。
她赤着双足,在裹着暖意的海水中轻轻撇了撇,是家乡的海水,是家乡的柔沙。
两万年,长于斯;两万年后,离开了。
夜心深吸一口气,海风清甜,她努力地想记住这个味道。
挎紧肩上的包裹,取下覆面的白纱,她幻化成一个面有麻点的仙家姑娘,召来一朵小云,朝天宫南天门遥遥而去。
一路穿云过海,夜间路更是难行。
夜心俯下身来,尝试从云上辨认下界地貌。
而夜色弥漫,视线受阻。在她看来,除了南疆海、甫淩山这两处较好辨认之外,其它地界实是太过相似。
她停在半空,正在发愁之际,忽看得前方有数盏灯笼从几十步外飘过。经过身边时,夜心才看清,好像是那几个大闹南疆海渡口店铺的华服青年。
那几位青年有备而来,夜间赶路,都举着灯朝天宫飞去。
夜心大喜,正好可以偷偷跟在他们身后,却未想刚行不久便教他们发现了。
“哟,这不是那日酒摊上,仗着番邦小子歪门邪道的法术,一起打抱不平的麻脸丫头嘛!三更半夜,独自在云中赶路?你那泼辣朋友,没在一起么?”那日为首摔珍珠的青年,涎笑着将夜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被他瞧得很不舒服,但此刻不认路,夜心克制道,“几位是去羽林仙学报名么?小仙失了方向,可否一起赶路?”
“你?你也去仙学?”为首的华服青年笑得一屁股坐倒在他那宽敞的云团上。
旁边的狐朋狗友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周到细致地替他拍拍,整理衣襟,排场不小。
“笑死个人了,这种货色也能去仙学?老大,我们别理她!”一个青年适时谄媚地叫嚣。
“这种货色?仙友,请你讲话尊重一些。”夜心陡然气愤,抱臂皱眉,“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这位老大——曾被我这个货色——揍得滋儿哇乱叫来着!”
“你……”那挑话的青年满脸赤红,又忧心老大随时发难,不禁暗暗在心里后悔,不该逞一时口快。还好,老大满脸通红,心情尚算稳定。
“得意什么?我看出来了,你那日的厉害威风,不过是仗着一根翎羽法器而已!”那为首青年走前两步,一字一句恶狠狠,“我们几个要揍你,就算有十个法宝,你也拦不住!”
夜心被他激得心火腾起,但想起自己独身在此,此刻翻脸必然吃亏。
她只想尽快找到路,赶在天明之前到达羽林仙学,否则误了时辰,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夜心再次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仙友,不打不相识。我们以后若同在仙学中修炼,便是同窗学友了,还要互帮互助才是。我方才迷了路,如若仙友能够带我一程,不甚感激。”
那为首华服青年沉默良久,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灯笼朝夜心细细照了照,“你且随我们来吧。”
他竟答应了?
夜心喜出望外,忙理了理衣衫,又见另一青年捏着一条绳索,将绳索一端扔来夜心的云团上。
那人脸挂得老长,满面写着不情愿,“这是我们老大的宝贝——牵引仙索,一端会系在我们腰间,一端你自己拉好就是,我们脚程可太快了,跟不跟得上……哼!看你自己的修为造化吧。”
夜心宽慰自己莫要计较,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绳索一端缠在腰上。
猛然间,她被往前一带,脚下的云团还来不及跟上,身子已经悬空着被前方的华服青年们拽着飞快地走了!
稀薄的云层从脚尖快速掠过,冷风不断拍在脸上。
饶是青暇一向夸“胆大”的她,心中也陡然起了一丝惧怕。性命攸关,她如何能不怕?
“哦!光顾着往前赶路,没留意提醒你了!对了,你脚下那团云呢?”为首的青年倒坐在云尾,撑着脑袋,兴致盎然地看她。可怜的夜心在呼啸的冷风中被拽着穿行,宛若一只东摇西晃的单薄风筝。
“我的云……在追了。”夜心艰难地回过头,自己方才腾得那团傻云,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正尽力跟在夜心身后追来,可惜华服青年们的云团又大又好,自己的小云怎么也追不快。
“你们可否慢些,等等我的云?”
“那不行!你那朵小云慢慢悠悠,等它飘过来,天都要亮了!等不得!”
回头望去,自己那朵云委实小得可怜,又因现下被带得飞快,左突右冲之间已被冷风吹散了不少。
“老大,前……前……前面!”一个青年从云头急急奔来,支支吾吾。
“慌个海带!慢慢说!”为首青年一脸不耐,在那来人脑门上重重一拍。
“老大,有……有雷云!”那青年惊惶说完,指着远方。
为首青年“腾”得从云尾站起!
夜心顺着那人的手指,勉强看清前方约一里之外,浓云滚滚。云层之间,闪电惊起四烁,雷声隆隆震耳。
九天风雷,万灵齐喑。
小时候在南疆海底,每每遇到雷鸣电闪,夜心都会缩在房中,用被子裹住头,攥着夜明珠瑟瑟发抖。
“没有关系,师父说过,雷电都是南疆海老龙王在布雨吓唬人呢!只有经受过风雨,小树才能长大,小花才能开,心儿不怕……”
可如此惊人的雷电就在眼前,夜心还是头一遭遇见。
“轰隆!噼啪!”方圆数十里的天际,几万道电光同时在眼前炸裂,雷声紧跟在头顶轰鸣。夜心只觉得牙关打颤,五脏俱裂。
“老大……我们怎么办?”说话之际,已经来到了近前。
“出门之际,我娘亲不是早吩咐过了么?慌个海带!”为首青年朝着浑身筛糠的人脑门上又是一记重拍,“把法宝避雷珠催动起来!”
“法……法……法宝?”那筛糠青年顾不上摸脑门,赶紧在袖中翻。终于取出个铜镜大小的碧色珠子,喜道,“老大,找到了!”
为首青年瞧着夜心,露出了狰狞笑意,“将避雷珠定在云团之上一丈高处,正好能裹住我们,就这么穿过去!”
“不行啊!老大,我们避雷后,雷电会顺势引到她身上,她可就一命呜呼了!”筛糠青年抢先一步护住脑门。
为首青年扬起了手,却不曾得逞拍下去,“你还怜悯她?她揍你的时候你忘了?你要怕她死了,你去跟她换!”
“不要……”夜心头晕眼花之际,听得他们在前方疯狂言语,暗骂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小命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雷电之中了。
葵姬的戏本上曾经有过类似的故事。说有一仙人被雷电击中,当下立死,浑身焦黑,头发根根炸起,连亲生爹娘都不识。戏本上,另有一则故事却说得离奇,说是有仙人被雷电劈中,却未死,然而他却闻到了自己皮肉焦香之味。
华服青年们的云团全力冲向雷电天际,那闪烁不定的冷光在夜心眸中交相闪映,映得夜心脸上明灭交错。
夜心心一横,用力抽开腰际,只听牵引仙索“啪”的一声瞬间崩开!
她终于在进雷电云层之前挣脱了仙索,从天上直直摔了下去!
“你发什么疯?会死的!”为首青年跪在云团边上朝她大喊!
“如果要死,宁愿摔死。”她冷声嗤笑。她方才飞快地有了计较,摔死总好过劈死。这样即便死后师父来找她的仙体,不至于让他老人家对着一团焦黑犹疑犯难。
混乱中,有个甚轻盈的物什在云团边飘摇飞舞。
为首青年一把抓来手中,竟是一封信,那信上爬着歪扭如蛇的字迹。
夜心挥手召了召自己的那团小云,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下坠之势越来越强,冷风在耳边狂啸,云层从脚下被她穿行刺破。回神之际,破了的云层又瞬间到达了她头顶。脚下星星点点的碎光愈来愈近,不知是海,还是其他地方。
不知等下会摔在海面还是山川中?会疼么?她心中忽起一阵悲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家人,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们相见。
头顶之上的夜幕中,忽然现出个白点,从那天际垂直降下!难道是幽冥司的白使者么?这么快便来接她了!
夜心盯着那白点不敢眨眼。
白点降得极快,不肖片刻,便与她齐平了!
却原来——是个人。
是个满面冷峻,并一双微红的双眸,将她皱眉望着的俊朗仙君。
“面色悲壮,还没落泪,甚好。”
“傻……傻小子?”夜心被他这一遭无故现身,惹得不自觉泪奔。她忘了自己正幻化着另一幅麻脸姑娘的容貌,直觉地喊了出来。
仙君一身月白衣袍,衣袂在空中飘飞,甚是端稳。奇怪,他明明是个青年,却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而且他能在下降之际精确地追上她,与她齐平,修为看起来不低。
他竟眨了眨潋滟凤眼,略有些心疼的模样,“再掉下去可不妙。”
夜心迟疑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
只觉握住手的瞬间,夜心便被那手顺势一带,伏在了他怀中。那仙君带着她一转身,兜了个圆弧,继而直直向上而去。
云层重新在二人头顶洞开,穿破而过。冷风从头灌了入,拍在眼上、脸上、肩膀上,有片刻,夜心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仿佛心都要停了。
一只手轻轻抚在她头上,将她按伏在他肩头。他脖颈处好是温热,喉节随着他的呼吸也在轻轻颤动。
一瞬间,他们已经回到了雷电云层外停下。
“你怎会出现?”夜心疑惑地勾紧了他脖子,不敢动弹,心中又惊又喜。
“偶经此处,正巧碰上……”紫虚低头,怀中天不怕地不怕的美人儿,此刻却温顺地伏在他肩头,若软玉温香。他任她搂紧了脖子,温柔笑道,“莫怕……”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飞快地弹起,从他怀中挣脱开来。她揉了揉麻点遍布的脸转过身去,脸上止不住的发烫,“我定……吓到你了……”
紫虚嘴角噙着笑,轻轻摇头。
前方的浓滚雷电云团之内,陡然同时响起诸多爆鸣,比闪电炸裂之声更加震耳欲聋。
夜心浑身发抖,“这……这是何故?”
他眉头微皱,面色略冷,看不出太多心绪。可不知为何,他的到来却让夜心无比心安,仿佛黑夜之中,于惊涛骇浪里行船,偶然瞥见天上一丝指引朝向的星光。
“雷电云阵起了变化,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另寻出路,你……”他目光如静波凉月,映着她的双眸,“你要放弃么?”
“……”夜心启唇,欲言又止。
她定了定,颤声道,“傻小子,你若问我害不害怕,坦诚来说,我怕得要命,很想转身逃离……可若真的逃离了放弃了,我又如何对得起已经行到此处的自己?”有泪水从眼中不争气地涌出,夜心忙转过去伸袖擦了擦。
他在身后似乎沉默良久,“那好。”
夜心身后一片金光腾耀,她转身挡眼瞧去,不禁诧异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