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
夜心脚步沉重,拖着疲累走向最偏远的院子。
放佛失了魂,泪水不断涌下,又怕自己哭得大声,引来别的同窗围观,只好无声抽泣。
隔壁的院中没有光亮,邻居并没有来,或许,她根本就等不到邻居入住了。
当踏入院门,她惊住了。
院中大乱!
院中的竹桌椅东倒西歪,一张凳子被踩得稀烂,丢在墙根下;她换下的湿衣裙,本来挂在架上,此刻已经被抛到了院中繁树梢上。
房中的衣橱倒翻在地,一片狼藉。茶壶本来还有四个杯子,现下全部被打落在地,碎了三个,还有一个破了口子。
墙上被人用暗红色的印记写着“麻脸丫头,滚回老家!”八个丑绝的字。
夜心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只能掀开被子,坐在床沿。瞧着整个院子和房间,被那群混蛋捣乱至此,夜心花了很久才收拾好这井井有条的小院,就这么毁于一夕。
夜心再也忍不住,喉头一酸,眼角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心中涌出无数委屈与绝望。
坐的地方似乎有点不对劲。房中视线昏暗,手边正好有接引师长此前送的一支短烛,小心燃亮能勉强视物。夜心伸手探了探,床上居然一片潮湿。
难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淹没了床铺?
夜心赶紧站起身,只见床铺上有一大滩不明水渍,低头闻了闻,还有股隐隐的骚臭,闻来让人几欲作呕。
竟过分至此么?
葵姬,吟灯,真的想你们了,想南疆小院了,想师父了。
强烈的委屈与升起的思念交织成网,将夜心牢牢罩在其中。
她再也忍不住,瘫坐在原地,放声大哭。
墙根外,这哭声听来也甚是撕心裂肺。
“哈哈!这麻脸丫头终于吓哭了!”
“是啊!大哥,我在她床上浇了臭鱼汁,又腥又臭,保准让她三天吃不下饭!但我们这样做,等同于将她赶走啊!是不是有点……过分?”
“什么过分!”传来一记重重的敲脑门,“你不是说,刚才看见监院把《自愿退学书》给了她吗?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人,还好意思来羽林营?肯定是要赶她走的,我们只是趁她走之前,出一口曾经被揍的恶气罢了!”
“老大英明啊!那老大我们继续伏在此处,看着她大哭?岂不快哉!”
“那是自然,好不容易看这麻脸丫头惨兮兮地流泪,当然要看个够!”
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翻墙趴在隔壁院子,正努力把耳朵贴上来听。
两人的耳朵却分别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各自一提,揪得二人站起身来,直喊疼。
两人站定后,终于瞧见了,身后揪他们耳朵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衣。
“你是谁啊!敢揪老子耳朵……”
另一个赶紧捂着他的嘴巴,“老大,这……这是驰……驰风监院。”
“驰风……监院!”两人腿一软,双双跪了下去。
驰风冷笑,“原来你二人在此捣乱,抓了个正行,连同白日赤境珠喷泉那一桩,我正要找你们算个总账!明日来管教司找我。”
两人连连点头,“是,是……”
“回去吧!睡个好觉!明日管教司那一顿——可不好熬啊!”驰风脸上依旧挂满了亲切和蔼的笑。
那两人磕头如捣蒜,脸色比猪肝还难看,哭丧着脸赶紧走了。
驰风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挥了挥虚握的拳头。
夜心已经收拾好了随身衣物,那件被抛在树杈上的衣服,她终于找了根竿子费力地够了下来。半湿不湿也一起叠好,放在包袱中。
她忽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找到早上锁好的小匣子,那是她从南疆海带来装饰物的匣子,只可惜,她一直素面示人,这些精美的簪钗,都躺在匣子中。
从南疆海临走时,青暇塞了颗夜明珠给她,就收在匣中。
这珠子不大,正好盈盈一握,夜心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捧在手中。
这间房子徒有四壁,却没有暖意;这张床徒有其形,却无法入眠;这院子徒有花树,却无生机。
只有黑暗是真实冰冷的,就在身后,就在四周,随时要猛然跃起,将她一股脑地吞没。
手中的圆润明珠还在奋力发光,勉力给夜心带来一丝最后的暖意。
夜心满脸泪痕,此情此景却哑然笑了。
她将夜明珠贴在心口,眼角的滚烫热泪一滑而下。
“谢谢!”夜心哑着嗓子,将夜明珠放下,开始理匣子。
这簪钗怎的有些不平整?夜心用手拨了拨,居然在匣子最下层发现了一个暗格。
这?怎么可能?夜心带来的时候,匣子她可是看过的啊!她怎得会不晓得这里面居然暗藏玄机?夜心狐疑地掀开按格,里面居然塞着一张叠好的信纸。
展开一看,是葵姬的秀丽笔迹:
吾心肝师妹,南疆海最小的宝贝疙瘩,你看到此信时,已经适应了仙学的生活了吧!师姐今晚拦着你不让你去,其实是有私心来着。师父外出游历,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生照看着你,不能让你伤了一根寒毛。你不仅是我们的心肝,也是师父老人家的心头肉啊!你从小何时离开过我们?你若真去了仙学,离了我们的保护,如何能放心的下?如何能与师父交代?我只能硬拦着你不让你走;再说了,那什么劳什子的羽林仙学,真有咱们南疆海教得好么?
师姐开玩笑了,羽林仙学是仙佐之营,是仙界之基,自然是有它的威厉之处。师姐那日给你使了昏睡诀后,心火渐渐退却,再一想便后悔了。你向来执着勇毅,认准的事情,即便遍体鳞伤,亦要做到。还记得你小时候想爬凌夜树,我们都不教你,说你灵力弱,这凌夜树爬起来破费力,也是怕你摔了。但你的小脸气得红彤彤的,硬是花了半年时间,自己生生地用力道爬了上去。
你想进羽林仙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愿望,作为你的师姐,更应该给你支持、鼓励才是……我却在此阻拦你,你……会原谅师姐么?
对了,今晚光顾着跟你吵架,忘了跟你说,师父来信了,他老人家已经到了东荒青丘国,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是喜欢,下一步也许就去南荒,南荒有些新奇玩意儿,他说要给我们三个带回来。另外,吟灯这家伙出息了,自从在斗莓山独自开山立户,他已经收了三十六个弟子啦。你、我,都要有三十六个小仙人,排队叫我们师叔喽!
你这个师叔,要争气!别让别人瞧不起咱们南疆海出来的!师父他老人家最好脸皮,好歹是六界鼎鼎有名的筠峥上君,四海之内也就天机仙翁能让他勉强点个头,连天帝佬儿他都不放在眼里。你素来知道师父的傲气脾性,切记切记。
不过,你师姐我在此偷偷说一句,师父他老人家面皮本来就没多少了,若是已经丢了——那便丢了吧。别让他知道就成!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跟师姐说,师姐帮你揍他们!对了,要是想回来,小院的灿金藻门门禁咒语,你一向都记得滚瓜烂熟,对么?
葵姬
放下信,夜心喉头数度哽咽,今日的泪水似乎比南疆海的海水还要咸,她抱着信与夜明珠,放声痛哭。
夜心趴在床沿边,靠着床铺坐在地上,闻着刺鼻的腥臭味,勉强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仿佛被人横抱而起,侧滚入他幽香的怀中。
眼缝之中,周围凌乱的墙壁,杂乱的花树,俱向身后移去。
她费力睁眼,一身月白袍的男子,微红的凤眼中满是怜意,俯首望她。
她竟有一丝心安,不由地朝他怀中钻去,“好冷。”
她循着一丝暖意,努力地攀上他的脖颈,最后竟然不知怎的,她冰凉的脸竟从他脖颈之处,滑到他的心口。
那人似乎一愣,正在行走的他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瞧着怀中的人儿,伸出纤手探进他的襟口。
直到他心口的肌肤带着温热的触感终于贴在她脸颊之上,听着他有力而渐快的心跳,她乖乖地在他怀中不动了。
“好香……”夜心这梦做得好不真实,这梦中的郎君竟有一张熟悉而牵念的脸。
郎君脸上微红。
她好像被放在了床铺上,她挣扎起来,“不……床上湿……”不肯下,只是紧紧搂着那月白袍郎君的脖子不放。
他顿了一顿,轻轻叹息一声,最终在长案前坐下。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袍子,伏在怀中沉沉睡去。
羽林仙学的彩凤鸣叫声响彻天际,夜心慢悠悠醒来。
什么?羽林营的早晨是有彩凤鸣叫的?来了这十多日,从不曾听过。
这一夜睡得甚是踏实,还以为靠在床沿上,会睡得很膈人,没想到……
等等,这里很熟悉啊!一花一物俱整整齐齐,站起来可见窗台那盆红梅之外,院中还有一盆红梅吐艳正娇。
邻居院子!
当然,此处只能是邻居院子,在这个院子中醒来,望着雅致整洁的院落,连带心情都轻快了许多。
自己的小院此刻正如狗窝一样呢,怎好与邻居院子相比?还有,昨夜如何跑来邻居院中了?
她拍了拍脑袋,努力回想,昨夜自己可曾有——月下偷翻院墙,偷人偷瓜的劣迹?
回想了自己过去两万年的“光辉事迹”,除了不曾偷人,其它皆干全了……
她不由脸上一热,低头看了看手中捏着的月亮锁匙,一拍额头,“手刀壮士要是发现我私自用锁匙开他朋友的院门,以公谋私……那就大大不妙了。”
赶紧低头收拾好案几,将揉皱的被子叠好,她又细心地给院中的花草浇了水,轻轻锁上院门。
回到自己的小院,夜心叉着腰立在院子中,气就不打一处来。
晨风不断拂过,拂过她浑身有些水骚味的裙摆,满头的乱发在风中狂舞。
她捡起地上碎了一半的铜镜,嗤笑道,“很好,这鬼样子,简直鬼斧神工,造化钟神”。
料想若是九万年前的上古神魔大战,她若当时在场,定要以这幅尊容杀上战场。无需出手,此番狼狈模样定能教那些魑魅魍魉吓得吐出一个胆来不可。
夜心踢开脚下的碎砖,乱石子,步入房门,收拾好了的包袱扔在地上,上面摆着小匣子和那颗夜明珠。
地上散落这那张《自愿退学书》,夜心捡起来,皱眉细细读了一番。
不过片刻,那张纸被她撕作细屑,撒在半空之中洋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