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径阁中,甫璋监院捏着笔的手一抖,刚写了个苍劲大字的最后一笔——毁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甫璋看向眼前的梨莘仙子,不可置信。
“甫璋监院——夜心让我跟您请一日假——她今日有些不舒服——明日会准时来上课的——您老需要我对着您耳朵再说一遍么?”梨莘愈发大声,吵得周围其他师长纷纷注目。
甫璋脸上一片青红不悦,挥了挥手,“罢了,她这是画个八阵困尊神——徒(图)劳(牢)!且看她能硬撑到几时!”
梨莘轻哼一声,快步走出了万径阁。
一瞬间,夜心今日请假一天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羽林营。
大家颇有兴味地嚼着舌根,有的眉飞色舞地大谈昨晚,听到甫璋监院怎样劝退她,夜心当时就跪了下来,抱住甫璋监院的腿,哭着磕了九个响头,嚎啕大哭不肯走。今日不来是因为昨晚把头磕破了……
还有的女仙本就看她不太顺眼,此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妄口巴舌的机会,毫不吝啬地用最肮脏的字眼到处中伤别人:“长得丑就算了,还甚无自知之明,硬是要贴着温廷,有人看到温廷把我们几个做的糕点拿给梨莘和夜心分了呢!呸,她也配吃!”
几个女仙趾高气扬地八卦了一番,似乎比当面奚落夜心一顿更解气。
那几个刚领完鞭子趴在床上休息,不时龇牙咧嘴地捂着痛处的华服四小子,虽然疼得说不出话,但听到那丫头今日来不了,都暗暗欢欣鼓舞,在疼痛的面色中硬是要挤出一抹胜利的笑来。
正午,以往这个时刻,夜心已经在膳房和梨莘吃午膳。
此刻,夜心还在埋头擦地,刚提着一桶脏水到院中。只听门前传来三声均匀轻柔的敲门声。
“梨莘——门没关进来吧!跟我还如此见外!”
木质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的身影走了两步,细长的桃花眼看着满地的污泥脏垢,有些局促,他就此停了下来。
夜心一抬头,“哟!是温廷啊!什么风把您这翩翩公子吹到我这小院来了啊?这里恐怕容不下您高贵的脚,要是弄脏了光亮的靴子,我可不赔啊!”
温廷举目四顾,“他们实也太过分了些……”
没听错吧,温廷竟然为她打抱不平?
他皱眉道,“听说你今日不舒服,可还好么?需不需要去瞧医仙?你认不认得羽林仙学中医馆的方位?我可带你去。”
夜心停下手中的抹布,直起腰来,这位一贯冷淡、门缝儿里瞧人的名门公子今日怎么了?
“不用了,我很好,劳你记挂还跑一趟来瞧我。”夜心倒是真意说了一句。
“既如此,明日早些来上课——”他转身走开,行到门前又停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盒包子,“给你,记得吃。”
夜心颇有些意外,“哎,不用——梨莘说会帮我——”还未说完,那包子已经飞来夜心手上,夜心只得伸手接住。门口的浅蓝衫子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低头看那包子,还有些热气,许是捂着飞快地过来的,也不嫌烫着自己。
夜心还没吃两个,梨莘就提着食盒叉着腰出现在门口,“好哇!叫我给你带粥,自己却在这儿偷偷啃包子!噎不死你!”
说罢,便来抢!
夜心赶紧捂着,连连在梨莘的魔爪下抢出四个来,吃完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
“你怎么搞的?我就一日不在,你偏搞得如此落寞——”梨莘嘴巴还包着包子,勉强说了句完整的话来,却也是指责夜心的。
夜心笑着敲了敲她的脑门儿,“还不是怪你么,你个小梨花,昨日跑哪里去了,害我过得实惨,还没找你问罪呢!”
梨莘颇捂着包子,朝她抽了抽鼻子,“倒打一耙,你个天蓬!”
“哈!”夜心趁她被包子塞得圆脸鼓鼓,捏她下巴,“你昨日是不是去偷会情郎啦?说!谁是天蓬?是不是偷偷溜去南天门去瞧那手举莲花的呆瓜去啦?”
梨莘眼睛瞪得溜圆,“呸呸呸!你才偷会天蓬!他可是有名字的,叫金瞳——”忽然意识到失言,包着包子的嘴巴鼓鼓囊囊,却不出声。
夜心看着她笑,示意她继续。
“前几日偶然溜出仙学玩儿,没想到遇到一群天宫仙佐。我一瞧呆瓜不在里面么?他也正好认出我来,还特地停下与我说了一会子话。”
“原来如此,你就被他又拐走了整整一天?”夜心可算是听出眉目来了。
“才不是呢,他呆头呆脑,能拐得了我?只不过既得知了他名字,就想去打听一下他究竟在何处当差,将来若是有缘……”
夜心噗嗤一笑,“有缘,你便能考入他所在的天宫要处,好朝夕相对,如胶似漆?”
“你烦死了你……”难得小梨花满脸嗔怒之色,却又毫无还嘴之力,她明显转移话题,“对了,我方才可按你吩咐,把你不舒服的消息散出去了,我已经完成任务啦!你明日会去课室么?”
夜心柔柔一笑,朝那凶神恶煞的小梨花眨了眨眼。
翌日,天刚放亮,夜心今日已经听到了羽林仙学晨起彩凤的鸣叫,昨夜也睡得很好。
夜心走到桌前的破镜之前,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轻轻念诀,一个旋身。
镜中那个邋遢的女子脸上的麻点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容貌清丽无匹的脸庞,那曾经被师父要求,不论去到四海中任意一个角落,都要覆面的脸。
夜心坐下,略略在这张脸上又描摹了一番,薄施粉黛。许久不曾作打扮,她的手有些生疏,好几笔微微发抖。
夜心哑然失笑,再次举起手,勉力描画。
起身换了一身最喜欢的白裙,袖口挽着白纱,更显飘逸。一头乌丝毫不客气地倾泻而下。明眸轻抬,静静瞧着镜中的自己,云鬓之上添了一根自己最喜欢的玉簪,师父说玉簪束发最是气质卓然。一张樱色红唇,如春娇花海,又如烈烈夏炎,在这偏冷的脸庞上,描摹出一丝难得的炽热来。
准备好了么?夜心?
从此之后,不再躲闪,是什么样,便是什么样。走出这个门,就再也反悔不得。
夜心的唇边浮起明媚的笑,她好久没有看到自己有这样的笑了。
东方鱼肚将白,夜心抱起书本,低头快步走出了院门。
膳房,正是人多拥挤的时候。
取餐处不出意外,已经空空如也。今日来得比上次更早,还是早不过这些疯狂的女仙。
夜心打定主意,朝着里三层外三层中,那个独自品尝着点心的浅蓝身影走去。
还未走近,温廷已经留意到了她,一双冷峻又多情的桃花眸子狐疑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最后惊讶地看她在他面前大胆地坐下。
“温廷,你这些朋友,帮你准备了满桌的糕点,而其它同窗们可都饿着肚子呢。长此下去,不太妥当吧!”
温廷放下手中半个点心,指着满桌子的糕点风流一笑,“是不妥当,这位美人儿好生面熟——你想吃哪个,请随意挑。”
夜心拣了几样放在手上,“今天不同你计较,我便挑些吃了。若往后你还如此霸道,一人霸占膳房糕点,我便报告监院。也许监院大人并不在乎你带的这个坏头,也不在乎你这帮——女仙朋友所带起来的歪风。但我听说——”夜心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倾身向前,“美人儿听说了什么?”
夜心口若吐兰,探身附耳,“这届学子里——可不止你洞庭湖水候一个贵人,还有东海龙王的四公子呢!那四公子为人低调,东海龙王还不知道四公子天天饿着肚子,若是我们将话风——放了出去,保不准……”夜心瞄了他一眼,回到原位,不再说话。
温廷饶有兴味地前倾着身子,靠近了数寸瞧她,他那双桃花形状的眼睛,弯出个勾人的笑来,“你们都听着!以后不许再给我提前拿糕点,谁拿我就对谁——不客气!”
夜心扬了扬眉毛,满意地站起身欲走。
无奈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本公子以后只与这位美人儿一起吃饭,大家别围着我,都散了吧!”
夜心顿觉荒唐,甩开他的手,“无赖。”
旁边的女仙们皆愕然。
夜心脸上挂着生人勿近、毁天绝地的冷霜,兀自转身走了。
果然走过云场赤境珠喷泉,那几头歪蒜正在那儿候着。听梨莘说那四个人昨日被叫到管教司一顿揍,是因为驰风壮士查出自己落水是他们所致,真是大快人心。那几个猴子一样的或弓背或蹲着,恐怕身上伤处不好受吧。既然管教司已经出手,便不同他们计较。
夜心快步走过。
“哟!哪里来的美人?”
“对啊!我们学院怎么可能有我们哥几个不认识的?你是昨日才来的小美人么?”
“大哥!我咋觉得她有些眼熟呢!”
“大哥!我也觉得!好像是那个那个……”
夜心瞪了他们一眼,袖中的白翎羽飞出,在手掌中轻旋,“还想试试被揍的滋味么?”
那几个人看到白翎羽,大惊失色,立马捂着腰背,拖着脚步迅速地散去了。
夜心瞧着这群鸟兽散去的捣蛋鬼们,扬了扬手,“哼!也不看看惹了谁?我可是南疆海第一捣蛋王!”
“是谁在这里忽然称王了呀!”斜后方忽然冒出个温润的声音,笑盈盈地瞧着她。
一回头,迎面走来一个灰袍模样的师长,夜心认识,是当时隔壁组北方接引师长。
“岳宸师长好!”夜心收起方才的嚣张,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他点点头,温雅一笑,“这附近可不能打闹,赤境珠喷泉着实危险。”
“是,我现在就去留云阁。”夜心又行了一礼,快步离开。
“你手上的这根飞雪翎——从何处而得?”岳宸笑着看向她。
“飞雪翎?”夜心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这根长翎羽,自己一直看它白花花的,叫它“白翎羽”来的,原来它还有个正式的名字,叫“飞雪翎”?
夜心低头赶紧塞回袖中,“是……小玩意儿罢了……”夜心艰难转换话题,“如师长无其它事,我便去留云阁了,再迟到执岚先生脸色又要青了。”
夜心转身走了,余光里岳宸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
她赶紧加快脚步,朝留云阁而去。
虽云场中被那四头蒜耽搁了,还好来到执岚先生的课室之外,上课琴声正巧才幽幽响起。
夜心与执岚先生点头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向空位。
她只有那个位子可以选,也不用拘谨,她踢开凳子爽利坐下。
温廷一脸不敢置信,咧着一嘴红口白牙,弯着眼睛不要脸地靠过来,“你……果然是夜心?”
这家伙今日疯魔不成?
夜心拍了拍前面座的高大男同窗,“同窗,我可以跟你换个位子么?坐你后面,我看不见。”
那男同窗可怜巴巴,瞧向温廷扬起的怒眉,委屈道,“……不行哎,不让换……不是,我不愿跟你换。”
夜心拿出一支干净毛笔,“听说你害怕痒痒,对吧?那你以后,想要安生听课……”
那男同窗立马站起身来,“我换,我换!”在温廷的怒火中,他战战兢兢地在温廷身旁落座。
夜心只是调换了一排,但整个人豁然开朗,连执岚先生身后的云幕小人都放佛放大清晰了许多。
“啪!”一个布团从斜前方正朝夜心飞来!
夜心余光正瞧着来路,布团刚刚飞抵之际,夜心恰一低头,那布团掠过她脑袋,收不住势头继续向前飞去!
“哎哟!”温廷大喊一声,执岚先生讲得正投入,现下蹙眉,“夜心,又怎么啦?”
夜心朗声道,“执岚先生,这次不是我!”夜心俏皮地挂着不经意的笑容,指了指斜后方倒霉的温廷。
温廷捂着头委屈巴巴,“先生,我们这里的某些同窗简直是要杀人呐,你看看,有人用布团砸我!里面还是这么大的石头!哎哟……痛!”
执岚先生气得胡须上翘,“是谁?在我课上胡闹!”
本以为温廷已经坐下去了,没想到他又站起来补了一句,“先生,这种人太可恶了!竟然在您课上如此放肆!枉费您辛苦授课的一番心血!若是今后再发现这样的事,可怎么办?”
执岚先生走过来,细细查看了温廷头上的顶的鼓包,心疼地抚摸着,“哼,要是再发现一次,永远开除出羽林仙学,永世别想再回来!哎,疼不疼?这么大的包?太可怜了……”
夜心不禁失笑,自己被砸了那么多次,倒没有温廷被砸一次来得有效。
果然,师父说得没错,这九天之上的众神,从四尊往下,无一不道貌岸然,看人下菜,仙态炎凉啊!
月上树梢,夜心坐在院中望着天上的月出神。
驰风壮士刚来为隔壁邻居院落送了一些用物,又来宽慰夜心那四头蒜的事。先前他特地立在夜心院门口,瞧了半天也不敢认。
回想今日的一切,比想象中更顺利些。
本以为自己低头略过这些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些人就会收敛。但这些人反而却越来越过分!能教他们收手的,从来只有比他们更强的人。
尊严,从来只在剑锋之上。
夜心无奈一叹。
头上的木簪松了,耳畔垂下一缕青丝来,散出幽幽香味,在夜心周围勾起一丝久远的悸动。
夜心的心陡然跳得飞快,怎会想到他?
那个浑身香味与自己长发香气一样的仙君,叫作檀林。
许久不见,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了。
他说自己在天宫中任职,想来当年也是从羽林仙学中结业的优秀学子吧?改日若是还有机缘见到他,定要好好请教一番,怎样应付法术课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夜心正撑着脑袋,望着头顶硕大的圆玉盘愣神。
“咚”!
眼前的夜空中,忽然像裂开了一道口子,金光旋转的虚空之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个人来!
他的玄衣长袍上绣着银丝,纹饰繁复,漆黑长发被顶温润的墨玉冠所束,来人似乎华贵非常,又冷峻万分。
他甫一重重倒地,身后的虚空便紧紧阖上。
夜心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扶他。未想一触及衣袍,便发觉不对——他的玄袍之上,俱是黏湿的血。
似乎感到被人搀扶,那张白皙的脸微微抬起。
“傻——傻阿檀?”夜心望着他苍白的面庞,嘴角隐有血丝,“你发生了何事!是你住在这里么?”
他脸色惨白,略红的双目微阖,点了点头。
隐隐有一丝带着血气的幽香萦绕,他哑着嗓子伏在她耳边,“夜心——”
夜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到不知所措……
“我得冷静!冷静……阿檀你撑着,我先扶你进去!”
夜心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脖子上,好在她虽瘦弱却也不矮,勉力撑起高大的他,向屋内行去。
紫虚浮起虚弱的笑意,径直朝她身上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