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混乱的黑暗后,谢寻琢跌坐在了地上,手碰之处软软青草,桃花香味扑鼻而来。
回来了。
他睁眼,果然看见微弱晦暗的月光从树枝间透出来,黑色叶影摇摇曳曳,落在脸上。百年雪兔的妖丹,此刻润泽干净,从里到外都闻不到邪气了。
身旁有人和他挨坐着,不过坐姿飒爽,比他好看多了。
“方才害怕吗?”战珏一只手搭在腿上,也看着眼前的妖丹。
“姑娘真是爱说笑,连这种时候都这么好兴致。”
事情已经解决,谢寻琢心情松弛下来,恢复了慢条斯理的样子。他重新坐好,唤出一条雪帕,仔仔细细地擦手,然后将粘在脸上的头发轻轻弄下,最后理了理身上的褶皱衣衫。
“你求我帮忙的时候,可没说里头有这么多事,扯平了。再者,我也并非完全为了捉弄你。那眼睛邪门的很,谁知听不听得懂人话,我自然要趁它不备。”
“是挺趁人不备的。”谢寻琢意有所指,“人”字落了重音。
不过战珏只是得意一笑,倒没说什么。
“姑娘,这妖丹没有问题了,可以碰了。”见她一直盯着前面,却不动手,谢寻琢心下了然,伸手拿下,递了过去。
“看来你没忘记我说过的话。”战珏用灵力将其收回手心。
“我说过,我不是来和你抢的。”
“既如此,我也好心给你提个建议,听不听在你。”
“姑娘,请说。”
“你灵力还可以,脾性也不错,就是身体太弱。以后多吃点饭,吃强壮点,不然下次不知道晕在哪儿了。若是突然来一个人,见了你现在的模样,还以为是月下幽魂。”
谢寻琢知道自己的脸色好不到哪里去,他也从不介意别人看低自己,但战珏的眼神太过直白,还带着几分同情,令他不得不开口解释。
“多谢姑娘费心,我自认为身体还可以。只是虚空之境的维持、魂灵的净化都极为消耗灵力,我又割了自己一剑,你看伤口这么深,血都流了半身。”
他停顿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说了下去:“而且,我还没吃晚饭。”
“好,那这次不算。”战珏只想了一会,就痛快地同意了。
“可以。”谢寻琢别过头。
“不过,这样的轻伤,哪怕在我心口划上一刀,我都不会哼哼半句。”战珏凑过去仔细查看了一会,忽然大力地吹了一口气。
“嘶。”
“你是被这蟒蛇附体了吗?‘嘶’了一路了。”战珏觉得新鲜,笑着看向他的唇,“蛇信子呢,张开我看看。”
“是真的疼。”谢寻琢被她逗笑,回答地倒挺诚实。
“既如此怕疼,为何当时不用我的血?我不怕疼。”
“姑娘勇猛,可虚空之境不同于临终一瞬,并非马上可以学会的术法。若出了差错,害了姑娘,我寝食难安。”
“你的意思是,如果虚空之境可以很快学会,今夜你也愿意教我?”战珏故意试探道。
“此术尚有争议,姑娘还是不学的好。另外,今日进入妖丹内部之事,也请姑娘三缄其口,不要告知其他人。”
说起正事来,谢寻琢依然是彬彬有礼,只可惜他面色惨白、眼下青黑、声音暗哑,这礼仪周全的姿态便没能好好端起来。
“既不愿让人知晓,为何带我进去?”
“事有轻重缓急,不能让它再多害一条人命。因不知妖丹内有多少条性命,我一人无万全把握,多亏姑娘在此。况且,我观姑娘灵识清澈,非奸险之徒,定不会…”
“别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一套。”战珏打断,冲他摇了摇手指。
下一瞬,一枚小巧可人的翡翠树叶出现了在她的眼前,拿着它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我也不吃这一套。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姑娘误会了,这是谢礼。它是我自制的小灵器,名为绝境之伞。只需微弱灵气启动,能维持半炷香的雨雾防御,对灵力在我之下的人,可以说是铁壁。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危急情况下,也许能帮上一点忙。”
“你也太客气了。”战珏嘴里这么说,手却一把抓了过去。
只需要微弱灵力启动,还能进行防御,这灵器林芝用得上。她在手上抛了抛,东西虽小还挺沉,看来是真翡翠,心里更加满意了。
被她手碰到的谢寻琢,却心中讶异。
他的身体原本就比平常人凉,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更是冷如冰霜。尤其是指尖,都快要被宛如利刃的寒意割伤。
可她的手,却带着让人贪恋的暖意,仿佛才从被窝里拿出来。
居然能保持如此暖和的体温,直到现在,看来她的灵力比自己想的还要高。
“与其说是谢礼,倒不如说是封口费。好,这事我答应了。送出去的东西,可不兴拿回去。”
见谢寻琢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战珏迅速地将叶子放入怀中,利落地站了起来。她抬头看看天色,起步离开:“废话说完了,就此别过。”
“姑娘,可愿听我一言?”
“说。”脚步未停。
“妖丹虽好,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应当潜心修炼。也许刚开始看不出成效,可我认为后面会越发顺利。大道在心,即便你对飞升并无兴趣,也还是有用的。”
一声轻笑传来,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你真的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把百年妖丹拿走?”
“于我无用。”
脚步终于停下,战珏转身,看向仍然坐在地上的谢寻琢。他坦然地看回去,眼神干净,一望到底。
此时,阳光忽然洒下几缕,落入桃花林中。
原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林中静谧非常,微黄的薄光映照出斑驳的纹路。日光下的共同狼狈,好似另一种看不见的光,将两人距离拉近。
谢寻琢外衫已不在,左手长袖高高挽起,露出黑红的剑伤。他半身衣衫都沾染了血迹,深深浅浅,连脸上也沾到了少许,如今已经开始结块。
修长的脖子上还有一两道刮痕,正是战珏的长鞭带他出来时留下的。
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容,连笑容都看着脆弱了。
其实不光谢寻琢狼狈,战珏也好不了太多,只不过身着暗色赤衣,沾到的血并不显眼。
她已经连续两夜未睡,加之在虚空之境全程维持戒备状态,如今眼下也已有了青黑。连续两次召唤出的龙炎之怒,更是耗费了不少灵力。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定然是一脸困乏,想必连唇上的口脂都暗淡无光了。
方才坐在那里和人闲话这么久,也是想休息片刻。
“给。”
两人对望良久,最后还是战珏先开口。她遥遥抛过来一个东西,正落在谢寻琢怀里。
他拿起一看,是一条墨玉做的小鱼,鳞片用朱红描边,眼睛瞪得老大。触手生温,还带着几分烫意,令他僵硬的指尖柔软了许多,暖流似乎沿着手指漫过了脉搏。
“我不是占人便宜的人,此事你出了力,该得几分好处。这是我的鱼牌,你用传音术唤它,我能听见。不过,有事只助你一次,想好了再说话。”
“多谢姑娘。”谢寻琢将鱼牌握在手中,像握着冬日的暖手小炉。
有事唤她,可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似乎听见了谢寻琢的心声,战珏回道:“沉鱼,沉鱼落雁的沉鱼。别姑娘、姑娘的叫了,跟念咒似的。”
“在下谢寻琢,寻找的寻,雕琢的琢。”谢寻琢拱手行礼。
谁知战珏听完,神情有几分奇怪,似乎是在忍笑。
“我的名字有何不妥?”
“寻琢?”战珏笑得越发明显了,“寻、琢,听上去和‘找打’是一个意思。”
“姑娘叫沉鱼,我都没笑。”谢寻琢有理有据地回道。
难得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战珏冷哼一声:“人如其名有什么好笑的?”
换做平时的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想到自己目前这番模样,底气便不太足。于是她不再废话,转身就走。走了好几大步,看也不看,就往后抛了个东西过去。
还好谢寻琢躲得快,才没被砸中。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正握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不过这回不是暖暖的了。
瓶身上细下圆,当中刻有银色莲花的图案,底部的细小文字却看不懂,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花香。
“这是治伤的灵药,像你身上这种轻伤,只消撒上一点便可顷刻间痊愈如初。你那白萝卜一样的胳膊,连半点伤痕都不会留下。”
战珏的声音传来,可待谢寻琢再看去,已经没了身影。
“沉鱼,还真是个不谦虚的名字。”他把玩着瓷瓶,神色温柔。
“我还没走远呢。”林中传来一声不满的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
“不过,确实人如其名。”
“晚了。”
听见战珏哼了一声,谢寻琢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笑过后他仰面躺下,闭目养神,左手握着鱼牌,右手握着瓷瓶,一暖一凉。
沉鱼。
难怪她身上的玉佩是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