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静心雷如鼓,快到几乎要跳停。过了好一阵他才回过神,壮起胆子去看刚刚的眼睛。
原来只是玉饰。
方才心思紧张,还是突然看见,所以才吓了一大跳。可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没有恶意,不然不会到现在还不动手。
他又闻到一股好闻的药草香味,是捂着他嘴的身后这人身上的。
心下渐安,莫问静立刻用眼神去找谢寻琢,却见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人,一言不发,似乎也被下了禁言术。
谢寻琢认出来了战珏。
第一眼没有,不过第二眼他就认出来了。她虽然不似以往妆束,但那双眼睛他认得。
战珏原本就白,如今不知敷了什么粉,竟苍白更似病容。朱唇如今黑得发紫,半弯的嘴角如刀锋般瘆人。
她的眼睛四周,也不知是用血还是朱砂,细细地画了占据半脸的罂粟花,张牙舞爪从眼角生长开来。
额上垂了一只眼睛玉饰,血里透乌,瞳孔直直地张开,仿佛能摄人心魄。
她的头发不再高高束起,而是梳了个半歪的女子发髻,不过看上去梳得很随意,额间有许多散落的碎发。玛瑙簪依然插在发间,长发垂过腰间,还有淡淡的花香。
她素来衣衫皆是袖口束紧,干净利落,今日却长袍宽袖,衣袂飘飘。暗红的外袍里罩着的是黑色薄衫,从领口和袖口显露出来。
黑色衣带上绣了银线,居中一朵莲花。双鱼黑玉佩仍在,自左侧垂下,看上去却安静不少。
谢寻琢和战珏对视良久,却没有出声,因她比了个“嘘”,一直也没放下,分外认真。只是她虽然看着他,眼神却飘远,神思显然不在此处。
就在此时,三声打更响起,“咚咚咚”如敲鼓。
子夜了。
整个镇子乍然复活一般,聊天声不绝于耳。人们互相笑着打招呼,就像过年时走亲访友一样热闹。
戏台四角的巨大红灯笼也在此刻亮起,照亮了场上的台子和面前的人群。只是那光透着妖艳的味道,仿佛地府里的盛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魏芙发现自己能动了,声音也出来了。
“你们怎么回事?”战珏语有不满,只是她今日兴致不高,这不满也没什么劲头,“为何擅自出门?”
“唔唔唔。”莫问静听出了声音,激动的很,不过他的嘴还被人捂着,说的话含糊不清。
“林芝。”战珏朝他身后的人扬了扬下巴,那手便松开了。
林芝从后面走出来,对着莫问静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抱歉,看你想大叫,才赶紧捂住了你的嘴。”
此时林芝已经走到亮处,几人才发现她也是和战珏相似的妆容。不过她画的不是罂粟,而是手指骨头,像蜘蛛臂一样。
“琢公子,又见面了,你还好吗?”
“多谢林芝姑娘挂念,一切都好。”谢寻琢回了礼,想了想,又对战珏笑着问好:“沉鱼姑娘,你最近可还好?”
上次他们的分别不太愉快,只希望她已消气。
“嗯。”战珏简单应了一声,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看着她苍白的脸,谢寻琢柔声问道:“你不舒服吗?”
见几人开始叙旧,自己问的话无人搭理,魏芙心里顿时不大痛快,也顾不得之前的小心,想走过去一探究竟:“他们究竟在做什么?这么神神秘秘,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谁知战珏伸手拦住了她:“你不可以过去。”
“凭什么?”魏芙没有认出来,只是莫名觉得眼前的人不顺眼。画的神魔鬼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凭什么。”见她气不顺,战珏心情好了一点,懒洋洋地回答道。
魏芙一听便要去拔剑,林芝急得不行:“亡者归家之日,切不可擅动刀剑!你又是生人模样,小心惊扰了他们。”
“这是何意?”莫问静冒了个头。他不敢惹战珏,可又忍不住好奇,只能接林芝的话。
见众人不解,林芝歪头疑惑:“不是说了外地来的人,今夜千万不要出门吗?为何不听嘱咐,还这番模样来这里?一年就等这么一次,你们千万别害得别人一家不可团聚。”
“不过既已来了”她往戏台的方向看去,噘着嘴思索,“你们至亲之中可有过世的?如果有,也许…”
“没有又如何,有话就说清楚,装神弄鬼做什么呢!”虽是这么说,但魏芙的手还是松开了剑柄。亡者、生人,听上去就不吉利。
“灵芝姑娘对吧?你不妨和我们再讲清楚些,这一路跟踪过来实在太折磨人,我都要被心中的疑问给憋死了!”莫问静小声地开口催促,语气恳切。
就在他俩争先恐后地说话之时,战珏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有。”
正是谢寻琢,声音很低,带着少见的忧伤。
“那我带你见他们。”战珏很浅的笑了一下,转瞬即逝。她的声音也很轻,但她知道谢寻琢能听见。
他深深地望过来,神情复杂。
“林芝的话你们听到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没有至亲过世之人…”
说到此处,战珏冷冷地瞟了一眼几人,莫问静连忙摇头。
“立刻回去,一觉睡到天亮,如果被我发现试图闯进去的,休怪我辣手无情!”
听到现在,穆兰终于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那位姑娘对上了号。于是她赶紧拉了拉魏芙,劝道:“阿芙,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我不”
莫问静过来帮腔:“阿芙,走吧,回去和你说。”
见他们都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魏芙权衡了一会,只能作罢,跺了跺脚跟着二人离开了。
当下,只留下了谢寻琢一人。
“战姑娘方才所言,可是当真?”
没有了旁人,他叫回了“战姑娘”。声音依然很轻,仿佛大点声就会将某些期待的东西戳破。
“手给我。”战珏不答。
谢寻琢听话地伸出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白净,掌心朝上静静等待着。
“啪”的一声,战珏打了下他的手心:“不是手掌,把小臂露出来。”
可她没等谢寻琢动作,便将他的手往前一拉,然后直接将袖子推上去。
一截雪白的胳膊露了出来。
“呼。”战珏朝它吹了一口气,然后眼也不眨地重重咬了下去。
霎时鲜血直流,牙印清晰可见。
看着战珏乌黑嘴唇边的血迹,谢寻琢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愣了片刻才找回语言:“嘶。”
好疼。
“都提前给你呼呼了,还要嘶吗?”
战珏嘴里说着话,动作半点没有耽误。左手手指干脆一划,沾了些胳膊上的血,便往他脸上画去。
她的手一如既往,如同在怀中放了许久的玉,拿出来还带着暖人体温。
谢寻琢感觉到手指在自己眼眶周围涂抹着,很轻很痒。她画着画着越发靠近,脸上的罂粟花近在咫尺,神情认真、呼吸可闻,时不时的又从他胳膊上取点血。
他心中有了猜想,但没有言语,怕脸上动了,会对她在做的事情有影响。
过了一会,应该是画完了,战珏停下手,身子退后打量着他,连林芝也有样学样。
被两人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谢寻琢薄薄的面皮有些发烫,不过庆幸既是夜里脸上又有血,应该看不太出来。
“珏姐姐的手法真好!”林芝拍手赞叹,笑得两边梨涡清晰可见。
战珏看了她一眼,摸着下巴偏头想了想,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
她伸手从自己方才咬过人的唇边抹了一下,沾了点新血在手上,然后恶作剧般地在谢寻琢唇边两颊处,重重地一边点了一下。
谢寻琢见战珏忽然朝自己邪魅一笑,犹如夜里招魂的女鬼,既吓人又诱人。又见她刚抹过嘴唇的手,转眼就摸到自己脸上,被碰到的地方便像被火点着一样烫。
她刚刚咬他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如今却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当时她尖利的虎牙和柔软的唇同时碰到自己时,带着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好了。”战珏接过林芝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说道。
见谢寻琢还是沉声静气的样子,她方才烦闷的情绪已然消散了不少,解释道:“你可以说话了。今夜不可动刀剑,但必须用本人的血才可以。时间匆忙,替你画了一个粗糙的慰灵妆,虽然不太完整,但也够用了。”
见她要擦血,谢寻琢便在右手掌心唤出一束小清泉,喷涌如伞状。
“这是什么?”战珏意外。
“战姑娘能唤龙焰,我也能唤清水。”谢寻琢笑道。
战珏哼了一声,回击道:“我的龙焰比你的小水花大一百倍。”
“可小水花能清洗。”他伸手往前递,笑望着她。
战珏挑眉不语,最后还是倾身向前,就着他的手张开了嘴。没想到泉水居然还有丝丝甜味,她有些满意,干脆喝了一两口。
小水花冲掉了战珏牙齿上的血迹,也让她画得乌黑的嘴唇露出了几分原貌,一些残留的细小水珠停在上面,红润欲滴。
谢寻琢本意是让她沾湿帕子擦擦嘴,未曾想到她直接凑了过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脸。
“慰灵妆是什么?”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林芝抢答道:“每年慰灵节,传说亡者都可以归旧家。虽然阴阳两隔,但只要画上慰灵妆,就可以见到他们。画得越好,他们待得就越久,就连鬼差也绝不为难。”
谢寻琢听罢心中有些失望,原来只是不同于沉水城的慰问习俗而已,就和他们烧纸钱类似。
“但在炎口镇,你确实可以看见他们。”战珏察觉到了他的失落,接口道。
“琢公子,你别害怕,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林芝想笑一笑,但明显比之前紧张了。
“哐!哐!哐!”身后戏台锣鼓三声巨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谢寻琢往戏台望去,却见不知何时,原本破旧不堪的梁柱早已变得金碧辉煌。
一个血红色的圆形阵法立悬于半空,阵中是一朵盛开的罂粟花,花心一轮明月,圆润无缺。
台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他们三两间隔的坐在长板凳上,正全神贯注地望着戏台,似乎在等待好戏开场。
“要开始了,走。”战珏牵上林芝的手,又打了个手势让谢寻琢跟上,便大步朝戏台走去。
三人在最后一排挑了个位置,可谢寻琢刚要坐下,战珏却伸手挡住了:“你坐旁边去,别挨着我们。”
谢寻琢只好坐开,孤零零地坐在另一张板凳上。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战珏坐下后只一动不动地看着戏台上,如同石雕。林芝从她身边探出头来,安慰道:“琢公子,你别害怕,也别太难过,记住了!”
阵法颜色逐渐变淡,唯独当中的月亮越来越亮,却不刺眼,给人以温柔的希冀。随后一阵敲锣打鼓,几个戏子装扮的人上台,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谢寻琢很少看戏,不太懂曲目是什么,但这显然是一场闹戏,丑角使尽了万般技艺,逗得全场哄堂大笑。虽不是他喜欢的风格,但也被逗笑了一两次。
笑意还未散,就感觉到身边有人走近,很轻,像风。他转头一看,眼眶瞬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