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壮垂头不答,他壮实高大,此刻却脆弱无助如同初生婴儿。冷大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用衣袖默默擦泪。
“冷壮,你自幼丧母,冷明叔为父为母的将你带大,我知你舍不得。”
听见战珏的话,冷壮抬起头来看她,神情忐忑。
“只是这世间的亲缘,如云彩易散,总是不能遂人心愿。强抓不放,只能徒增伤悲罢了,活着的人还是要看开些好。”战珏看向冷壮,极为认真,“你还有爷爷奶奶,又有了妻儿,不要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与藏在背后的奸险恶魔做交易。”
听见此话,谢寻琢心内某处忽地软了,他深深望过去,眉目温柔。
她用的是自己方才安慰时说的话。
可惜,今夜有太多丧亲之痛了,看开二字,总是知易行难。哪怕只有一丝希望,甚至是希望的假象,人们也总想要尝试一番。
“冷公子,我和战姑娘会尽全力研究此阵,尽量不伤害到你的亡亲。如果不违天道,即使需要用我的灵力,也绝不推辞。”谢寻琢郑重拱手,承诺道。
“我知道了。”冷壮苦涩地开口,“只求你们保住我爹的骨灰。”
莫问静感觉有人在拍自己,可他睡得实在香甜,不愿睁眼。
一股梅花香味飘至鼻间,凉意直冲脑门,他顿时清醒过来,结果刚睁开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
眼前一张可怖的脸,离得很近,花香正是从他手中的白瓷瓶散发出来的。
“醒了吗?”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莫问静不明所以地坐了起来,恍然大悟道:“琢师兄!”
他退后了一点,将人看了个清楚,确实是谢寻琢。
“琢师兄,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眼睛周围怎么画一圈炮仗?还…还点了两个新娘唇边痣?”
谢寻琢这才想起来,之前战珏替他画的慰灵妆,还没来得及清洗。
“回头和你解释,你先出来院子。”
披了件外袍,莫问静跟着他出来,看见火把通明的院子里,有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凳上。
“战姑娘?”他停住脚步,但乖巧地打了个招呼。
战珏头也没抬,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仍然盯着眼前的剑阵。
原本黯淡无光的剑身,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萤光,幽绿似鬼火。
“战姑娘,魏姑娘他们呢?”谢寻琢没见到人,询问道。
“我让冷壮去叫了。”她这才抬头,眼中不悦,“别吩咐我做这种事,我没有兴趣叫她们起床。”
“我没有‘吩咐’你去做。”他温声解释,“只是男女有别,我不方便进她们卧房,想请你帮个忙。”
“敲个门也不行吗?”战珏伸手打断了他,“再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这种忙。”
见两人对话不太愉快的样子,原本一堆疑问的莫问静闭紧了嘴巴,悄悄地远离了一点战珏。
“是剑阵进展不顺利吗?”谢寻琢半蹲下来,和坐着的战珏齐平,轻声问道。
“是毫无进展。”战珏托着腮,挫败地看着他,“除了灵力一直往中间涌去,什么异常都没有,现在连最开始那股微弱的邪气都消失了。”
“没事,我们再一起看看。”谢寻琢替她将弄乱的碎发拨开,“不着急。”
“若是平常,毁掉此阵即可。可事关冷家,不弄明白那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我咽不下这口气。”战珏重新盯回剑,像要把它看出一个窟窿来。
“难道”
“大半夜的叫人起来,这又是什么情况?”远远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连着几声重重的脚步,魏芙人已到跟前。
莫问静连忙走过去“嘘”了她一声,指了指谢寻琢二人:“待会和你解释,别打扰他们。”
“莫名奇妙一晚上了,还来?”魏芙刚起床本就窝火,再加上已经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更加没好气,“不行,现在就得解释!”
“谢公子,可是剑阵有问题?说出来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穆兰也赶到了,看见战珏时神色一暗。
谢寻琢简单地说了下来龙去脉,解释道:“怕解阵时对你们有什么伤害,才叫醒大家,至少有所准备。”
听完后的魏芙怒气更胜,她回头朝着还没来得及走远的冷壮媳妇,大声地“哼”了一声。
“我灵力本就不多,如今流了大半个晚上,不会快没了吧?”莫问静倒是没来得及管冷家人,慌里慌张地往自己身上摸,“琢师兄,想到办法了吗?”
这话提醒了魏芙,她比莫问静灵力更低,不禁也烦躁起来:“那赶紧让它停下呀!”
“就这流速,能让你们在这放三年。”战珏有点嫌弃。
“你有没有觉得速度变快了?”谢寻琢迟疑道。
“那完了,你师弟、师妹放三天就得没。”
“你认真点。”谢寻琢失笑,惩罚似的轻轻打了下她的手背。
“我认真过了,没有进展,就是个聚宝盆。”战珏不甘示弱地打了回去,还瞪了一眼。
可谢寻琢看过来的眼神里有吟吟笑意,她只好找回耐心,认真地看起来。
“是变快了。”观察了一阵后,战珏肯定地开口,“你那条最快,他们三个的差不多,可能和灵力强度有关系。”
“聚宝盆。”谢寻琢琢磨着战珏说的话,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捕捉不到。
他又想起冷壮的话,今夜收集灵力结束后,还需要每日对其祈祷,直到来年慰灵节。
“我知道了,这是个聚愿盆!”谢寻琢终于想起了记忆里的那页纸。
“以四方灵力为引,逝者骨灰为土,新鲜血液为水,于荒海剑阵中生成灵种。”他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灵种以强烈愿望为食,可结出灵果。”
“灵果是什么?”莫问静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记住了最后两个字。
没想到是战珏回答:“一种药,据说可以起死回生。”
“对,不过灵力、骨灰、血液、愿望都会影响灵果的效用,所以结成顶级黑果很难。”
“还有这种东西?”莫问静长大了嘴,和魏芙交换吃惊的眼神。
就连穆兰也露出了闻所未闻的诧异:“人真能复活?”
“为什么你那条流速最快?”战珏敲敲谢寻琢手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它还能知道该占谁的便宜?”
“也许我和冷家人曾经有过相同的愿望吧。”谢寻琢话中透着几分怅然。
战珏自然知道他说的父母双亡之事,世上哪一个失去至亲的人,不希望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神药呢?
她心情也郁郁起来,便转开话题,故意玩笑道:“反正都贡献大半夜了,不如好人做到底,干脆种出个来看看什么样?听上去也没什么坏处。”
“不是你的,你自然不心疼。”听她这样说,魏芙第一个不赞同。
“我其实也有一点点心疼。”莫问静紧随其后,举起了一根小指头。
“灵力修炼不易,虽比不过二位,但好歹是心血,实在不忍心浪费。”穆兰也开口。
“如果灵果之事如此简单,也不会这么多人没听过了。”谢寻琢摇头。
“现在都快到寅时了,再耽搁天就要亮了。”战珏把手肘搭在他肩上,咬牙笑道:“你再吊人胃口,我就把你活埋在骨灰堆里当灵种,信不信?”
谢寻琢被她压得差点没蹲住,手自然地往她膝盖借了点力,才勉强稳住身姿。他悄悄挪开肩,站了起来,看向躲在角落里冷壮:“灵果的最后一步,便是人祭。”
“祭谁?”战珏也看向冷壮,心里有了一个不愿看见的答案。
“冷家四口。”谢寻琢声音里有了森凉冷意,“许下愿望之人,最终需要成为血祭品,灵果的药力才会生效,所以是禁术。”
“又是这种阴险小人,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也不放过!”战珏腾然站起,怒气滔天,“冷壮,那人究竟是谁?”
冷壮早已面色煞白,如坠冰窟:“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他连脸也未曾露出来过。”
“那就无从查起了。”谢寻琢无奈,“那人既说了来年慰灵节,大约是打算那时取他们性命。”
“鱼老大,我知道你从前告诫过我,像我这种普通人,千万不要去接触修士,容易遭人骗。”冷壮连走带跑地过来,“咚”的跪下了,“我不该起恶念,不该信恶人,我错了!你救救我家人,好不好?”
战珏蹲在他面前,看着自己儿时同伴,凝重地摇头:“冷小壮,趁夜离开吧。”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冷壮红了眼眶,虽然这是他预料中的答案,但真的听到时,却发现还是难以接受。
“若那人中途来探,发现此阵已破,继而怒不可遏地伤害你们,谁也救不了。”谢寻琢也蹲下与他细心解释。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叫他们收拾行李。”冷壮颓丧地瞥了一眼骨灰罐。
“这个你可以拿走,灵种还未生成,无碍的。”
冷壮重重地拍了拍谢寻琢的背,无声地道了谢,然后珍重地将骨灰罐抱了回来,才跌跌撞撞地往卧房去了。
冷壮站在镇口回头看,从小长大的地方,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他也能清楚的知道每条路通往谁的家。
临走前,他在门口贴了张告示,说要回趟亲戚家,以防街坊邻居到处问询,引人注意。
说要收拾,可真收拾起来,才发现想带走的带不走,能带走的也没多少。方才走的急,又弄醒了女儿,如今她闹着不肯再睡了。
“爹,没机会告诉你了,我和阿水生了个瓷娃娃一样的孙女给你。本想等她明年会说话了,让你听她叫一声爷爷的,没机会了。”冷壮看着天上,泪水从眼角流下,滚入了衣内。
“冷小壮,我就送到这里了。”黑暗中战珏背着手走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在后面。”
“我脚步很轻,没几个人能听见的。”战珏摇头。
“有时候听声音不需要耳朵。”冷壮吸了吸鼻子,勉强笑道。
“不和你争。给,送侄子的礼物。”战珏逗了逗孩子,将一枚鱼牌放进了襁褓里,“有事的时候叫我,我能听见。”
“是侄女。”
“还有,这个给弟媳的礼物。”她又递过一张赤符,“方才有外人,不便透露。你拿着这个前往炎尾镇,找一家叫‘绝对不宰客’的客栈,老板会带你们前往安全的地方。”
“是嫂子。”
“抬杠是吗?”
冷壮笑了笑,有些惘然:“就没有给我的礼物?”
“这就是给你的礼物!”战珏直接抬手削了他一下,“阵法是能随便摆的吗?”
“以后不会了。”冷壮垂下头听训。
“你放心,我会派人追查下去,让你早日回家。”战珏拍了拍他肩膀,决然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