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壮一家已经走远,战珏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慰灵节故地重游,又遇见了儿时熟人,让她想起了多年前爹娘和哥哥还在的日子。
今夜有太多无谓的情绪,交织成黑夜中的细网,逐渐将她吞噬。
“出来!”突然听见动静,战珏厉声喝道。
一个身影慢慢走近,长身玉立,居然是谢寻琢。
“你跟踪我?”战珏不解。
“只是不放心冷家人,想送他们最后一程。”谢寻琢走到她跟前,笑道,“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顺路。”
方才的事,谢寻琢都看在了眼里,但并不拆穿。见她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知她此时神思不在,开口时愈发温柔:“既如此,那我也顺路送你回家,夜已深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听见如此荒唐的话,战珏摇头笑了,“莫不是你以为这里有人能伤得了我?”
“方才你一直没发现我。”谢寻琢实事求是。
“不是最后发现了吗?”战珏毫不客气地敲了敲他胸膛。
“如果我存了害人之心,那会已经晚了。”谢寻琢将她的手制住,不让她乱碰。她一动,那股香味又若有若无地传来。
“你这是挑衅吗?”
谢寻琢低头轻笑:“就当我答谢今夜之事,好吗?”
见他没有半分生气,战珏松了手,也好好说话:“阵都是你破的,我也没做什么,不过白去了一趟。”
“这不是正好?”谢寻琢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这么厉害,送你回家,我也做不了什么,不过白去了一趟。”
战珏偏头看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谢寻琢早已察觉,她今夜虽然也说笑,但身上总有股驱之不去的不悦气息,直到现在才终于消散了。
活力飞扬的神态重新回到了她脸上,令他想起了初遇时,人群里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有清波。
“你还挺会说话。”战珏背过手,边走边说。
“实话实说罢了。”谢寻琢踱步跟上,和她并肩而行。
“我就喜欢你这种诚实的人。”战珏欣赏地朝他挑了挑眉。
谢寻琢轻咳一声:“不过,你怎么来冷家之前还洗了脸?”
她清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剩他一个人顶着一脸的血妆,在众人面前故作淡定地研究如何破阵,实在不太讲义气。
说起此事,战珏立刻嘱咐:“你明日早上才准洗,知道吗?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她笑意未散,又十分自得,说话便带了点亲近的味道,不似命令,却似撒娇。
“你在我脸上画一堆炮仗是何意?”
“那是竹子,竹子!”战珏瞪了眼睛看他,一脸不可置信,“我画炮仗做什么?你又不像炮仗。”
这么说,她觉得自己像竹子?谢寻琢心中暗想,仿佛清泉流过竹心,能听见汩汩的轻响。
然后他听见战珏继续说道:“炮仗心怀烈火,竹子才衬你。看上去又硬又直又长,神圣不可冒犯的样子,可是劈开之后发现里面是空的,好欺负得很。”
谢寻琢揉了揉胸口,方才还有清泉流动的心霎时间堵的慌。
“竹是谦谦君子,腹中空乃叫虚怀若谷。”他决定为自己正名,“正所谓风吹体歪根犹正,雪压腰肢志更坚。身负盛名常守节,虚怀若谷暗浮烟。”
才不是什么好欺负,不过她倒是有点像真风雪。
“哈哈哈哈!那让我看看你的根正不正,腰直不直?”战珏最不爱听这些酸诗,便打趣起人来。
谢寻琢见她弯腰往前看,又仰身往后看,笑得甚为不怀好意,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如有针扎,脸烫如火,忙将她拉正:“战姑娘,看路。”
话刚落音,就听到脚下磕到东西的声音,他立即出手扶人。
谁知战珏一个前空翻,潇洒落地,还刻意地甩了甩宽大的袖子,扬唇说道:“懂了吧,我不需要看路。”
伸到一半的手默默收了回来,谢寻琢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
“竹子的事情放一边。”他指了指自己唇边,“这两个点又是什么?”
“林芝笑起来有梨涡,好看的很,所以我照着给你画了个。这样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我能看在你帮过她的份上,稍微忍耐一番。”战珏看上去是真喜欢这“梨涡”,说话间手又点了两下。
“上次的事,你还在生气吗?”谢寻琢终于问出了口。
花祥城两人一别,并不愉快,可如今重遇,看上去也没什么异样。是她不愿意再提,还是
谁料听见回答:“生什么气?”
他不挑明,只静静地笑望着她。
战珏不再装傻充愣,扬唇笑道:“生谁的气,有名画家吗?真是不谦虚。”
“你看见了?”谢寻琢墨眸清亮,“我只写在了一处。”
“自然是我神通广大。”
“既如此,为何还觉得我会惹你生气?”谢寻琢蹙眉回想,“画慰灵妆时,我们才见面,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
“未雨绸缪嘛。”战珏理所当然地说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有道理。”谢寻琢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血牙印,“毕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嘛。”
听他语气怪怪的,还装模做样地“嘶”了一声,战珏心里明镜似的:“不就是咬了你一口,也没多深,至于么?”
“可能竹子就是这样。”谢寻琢无辜地叹气,“里面是空的,咬一口就漏气了,疼得很。”
他忍住微弯的嘴角,一如既往地淡然,真是半分听不出来阴阳怪气,可是眼睛却出卖了他,亮如星辰,掩盖不住的笑意。
“那你有本事咬我一口,两清。”战珏也挽起袖子,直接递过去。
看着她莹莹如玉的手臂,谢寻琢却只是垂眸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战珏收回手,满意一笑:“谅你也不敢。”
“战姑娘属炮仗的,心有烈火,咬了会炸。”谢寻琢慢条斯理地解释,见她瞪过来,立即补上一句,“炸了也是绚烂夺目的烟花。”
听完这句,战珏倒是没有了不满,反而正经夸道:“你还挺会聊天。”
“你喜欢烟花?”
“喜欢,我小时候经常放。记忆中有烟花的日子,都很热闹。张灯结彩、灯火辉煌,走街串巷的人都喜气洋洋。”
战珏抬头看,可惜月明星稀,墨一样的夜厚厚地压在上面。
“那时,漫天都是明暗交替的亮光,汇成各种神兽模样,声音震耳欲聋,必须捂着耳朵才行,结束了也还能闻到火药味,久久不散。”
“听上去很有意思。”谢寻琢仿佛看见了喧闹人群里,一个红衣小姑娘捂着自己的耳朵,大笑着看向天空,绽放的烟花映在她月牙一样的眼睛里。
“听上去?”战珏觉得这话很奇怪,“你没有放过烟花吗?”
“没有,沉水城不产火药,也不怎么放烟花。”
“那你们过节的时候做什么?”
“沉水城多细雨,湖中常有圈圈涟漪,可以游船品曲,也可以撑伞听雨,雅致的很。”谢寻琢浅浅一笑,语中思念,“若是雨过也无碍,雾气还未散尽,山水都晕染开来,如素诗墨画。”
战珏皱起脸,想了想天天下雨的样子,诚实地回答道:“听上去很一般。”
“战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不太会聊天?”谢寻琢失笑。
“不过挺适合你。”战珏笑了几声,“感觉整个都…水灵灵的。”
“战姑娘。”谢寻琢笑着抗议,“水灵灵是用来夸姑娘家的。”
伸出食指摇了摇,战珏骄傲地反驳道:“我们这儿从不用水灵灵夸姑娘家。”
“那用什么?”谢寻琢好奇。
战珏毫无迟疑地开口:“火辣辣。”
最后一个辣字,尾音上扬,带着魅惑。
听见这回答,谢寻琢一口气没上来,呛住了,猛咳了好几声,咳得脸都红了。
见他这样,战珏嘲笑道:“这也害羞,小朋友几岁了?”
他张口想解释,却被她打断:“好了,人送到了,你回去吧。”
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客栈的门口。
“并非害羞,只是有些猝不及防。”谢寻琢不自觉挺直了腰杆,替自己解围,“在下不足两月便要满十七,快要是成年人了。”
谁知,战珏听了笑意更盛:“巧了!我不足一月便要满十七,比你快要是成年人早一点点。”
她眨了下眼,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全身都透着胜者的快乐。
“一月之差而已。”谢寻琢说得不在意,但分明有一丝不情愿。
“一个响指之差都算,知道吗?”战珏歪倚在身后的柱子上,伸手戏弄般地拍拍他的头,“谢家弟弟,来,叫声姐姐听听。”
结果被一把抓住了。
“更深露重,战姑娘还是早些进去。”谢寻琢还是温柔笑着,但是手上用了力道,“还有,也许流焰城没有这个观念,但在我们沉水城,男人的头是不能随便拍的。”
“男人”二字,他加了重音。
战珏有些失神,她第一次从谢寻琢身上感受到无声的威压,都没注意自己的手已经被牢牢握紧,搭靠在了身后柱子上。
他站的很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低头时整个人的影子笼罩在了她的身上,带着重量似的。
她甚至觉得两人的距离在渐渐靠近,唇齿间的呼吸都快要触碰到一起。而自己的手还放在上方,被带的身子有些仰,像是故意在贴近。
“在流焰城,也不可以随便拍的哦!”头顶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
听到熟悉的声音,战珏清醒过来。
不知是他的手太过冰凉,还是自己在发烫,她此时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每一个手指握住的位置。
谢寻琢也回过神来,松开手后退了一点,抬头打招呼:“林芝姑娘,这么晚了还没睡?”
二楼的窗户打开了,林芝正靠在窗沿上,撑着脸往下看,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过弟弟的头可以拍的,所以总的来说,珏姐姐也没错。”
“不是让你乖乖睡觉吗?”战珏用手指着她,重重点了两下。
“我睡了!”林芝半边身子立刻收了回去,还不忘带上窗户。
一时又只剩二人。
“好了,不早了,你回去吧。”战珏挥了一下手,窗户又打开了。
她不再耽搁,直接两个后空翻上了二楼,越窗而入进了房间。
看得一旁的谢寻琢差点想为她喝个彩。
不过,她瞬间没了踪影,道别的话也无处可施。想起上次分别,她好像也是这般催自己离开。
谢寻琢怅然若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温热的触感还在,她…全身都这么暖和吗?想到这里,他双手倏然握成了拳头,连咳两声打乱自己的思绪。
“手都凉成那样了,又不能看热。”战珏探出身来,“别忘了,是你自己说得更深露重,还不回去?再咳,心都要咳出来了。”
“好。”谢寻琢笑着点头,方才旖旎的画面也散去了。
“回见!”战珏干脆地关上了窗户,再没了动静。
“好,回见。”谢寻琢轻轻地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