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琰,你果然在这里。”
正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的战琰,听见身后来人,惊讶地回头:“阿珏?你不是赛马去了吗?”
“你去过小叔叔那了?”战珏听他回答,脚下一停。
“就呆了一会,听他骂你有些无聊,就走了。”
战珏头疼,叹气道:“小叔叔怎么还是这样爱骂人。”
“谁让你一回来就惹他。”战琰将头转回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是要放烟花吗?我想,你应该会在这里等。”战珏笑着走近,和他并排而立。
两人皆是一身玄衣,背手而站,唯一的差别是她袖口所绣为赤色烈焰,而战琰的则是银色。
“我还没放你就知道了?”
“我闻着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鼻子最灵了。”
战琰原本郁郁寡欢的脸上,浮现了笑意:“是了,从前花师傅从你面前过,你都能闻出来他刚刚做了哪种烟花。”
听他提及往事,战珏问道:“花师傅现在还好吗?”
“过世几年了,如今的烟花都是他儿子在做。”
“这样啊。”
两人聊了几句,安静了下来。到底许多年未见,一时有些冷场,也不知要聊什么。
“马上子时了,我就要十七岁了。”战琰打破无声的场面。
“恭喜。”战珏看向他,故意打量了几眼,才调笑道:“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竟比我还要高上许多,肩膀宽了,声音也粗沉了不少。我想二叔叔应该会很高兴吧,我记得从前他似乎挺担心你,长不成一个男子汉。”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想到你如今面似芙蓉,身如扶柳,连声音也柔弱了许多。我也记得从前大伯母不知多担心你长成女霸王。”
“是我娘担心我长成女霸王,还是你担心我长成女霸王?”战珏转了转手腕,活动了下筋骨,“芙蓉、扶柳、柔弱?我看你是年纪大了,不记打了是吗?”
战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脸上笑容却不自觉有几分怀念。
“算你识相。”战珏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一齐笑了起来。方才的些许陌生,也消失了。
“此次我看来了挺多客人,弄得倒是分外盛大,从前从不曾听说有这样过,竟然邀请外人观礼?”她说起了执剑礼的事情。
“是爹的意思。”战琰看了眼城主府的方向,眼里很是敬重,“他想通过这次机会,让中原十三主城都来见识下战家的本事!为了让流焰城声名远播,他近些年也有意地在和周边来往。”
“我听说的似乎不太一样。”战珏和他看向同一个地方,只是她的眼神就没那么敬重了,“人们都说流焰城不择手段地吞并门派和城池,意图统领中原十三主城,将天下道术尽归怀中。”
“成王败寇,输者自然有许多话要抱怨,废物的话不足挂心!若说不择手段,谁又比谁干净。”战琰冷哼一声,口中不屑。
“看来这些年,阿琰的少公子当的不错。我记得从前,你最不喜欢这些东西,只爱窝在房里画画,常被二叔叔斥骂。如今言谈之间却颇有乃父风范,真是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战珏懒洋洋地说道,语中却有些许讽意。
听她这般口气提及从前,战琰怒气横生:“你又何尝没变?从前谁敢在你面前说战家的是非?早一鞭子抽醒他了!如今却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听外人说废话,当真是长眠谷的风水养人,竟将你的性子磨平了!”
战珏不与他争执:“既然并非造谣,又何须介怀?既做了这种事,别人说一两句,也是应当的。”
可战琰显然不喜欢这样的态度,怒气更甚:“难怪你多年不回,怕是早就忘了流焰城了!这等行事作风,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歪风邪气!”
“战琰,你别得寸进尺!”战珏双手环抱,倚在城墙上,“要是想死,就继续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如今我不一定输给你。”
“你可以用命试试。”
谁知战琰听罢反而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很早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打不过你的。”
“那你还算有些脑子,不算白挨那些打。”战珏冷着脸。
战琰哼了一声。
没人说话,安静了几瞬。
谁知战珏突然笑了,语气听上去有些头疼:“阿琰,我们都十七岁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
“你先开始的。”战琰摊手。
“你再说一遍。”战珏瞪他。
战琰被她瞪的发毛,声音顿时小了:“反正小时候每次都是你开始的。这一次就算是我开始的,也抵了。”
战珏无法否认,只能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阿珏,你这次回来会呆多久?”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或者二叔叔希望我什么时候走?”战珏笑容淡了。
“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呆多久便呆多久!”战琰听出她意有所指,说话也生硬了几分。
“那我便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战珏直直地看向战琰,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神情,但见他面色一松,不似作伪。
“你身上的伤治好了吗?”战琰面有关切。
“早好了。”战珏答得漫不经心。
“长眠谷的药果然名不虚传。既然早好了,为何不回来?”战琰皱眉,没忍住又动了怒。
“阿琰,没想到你如今不仅长了年纪,连脾气也大了不少,怎么没说两句就动气了。”
战珏一上城墙,就觉得战琰不太高兴,说话间更是三番五次地发火,到现在了也大约猜到他心中有事。纵然自己心中也不悦,还是忍了下来,口中还在玩笑。
“我倒是没想到,你脾气如今这般好了,装什么兄友弟恭?”战琰不满地嗤笑一声。
“战琰,你是吃炸药了吗?事不过三,你再这样说话,我就不管明天是什么日子了!”战珏不再懒散地靠着墙,站直了身子,彻底收了笑意。
“如何,要和我打一架吗?养伤要养这么多年,怕不是在长眠谷种些花花草草上瘾了!你心中哪还有半分流焰城,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还回来做什么?你若看不惯我行事,早些年干什么去了?音讯全无也就罢了,如今倒是拿出一副在意人的派头来了?从前我生日,你又何曾忌讳过,不是照样动手!”
“你小子给我好好说话。”战珏真动了气,咬着牙唤出鞭子。
“现在知道要抽鞭子了?”战琰也拔出腰间长剑。
两人皆胸怀怒火,相似的眼睛里燃烧着同样的杀气,空气都要被灼热。
谁也没有动手,但谁也没有放下。幽深夜色下,血色长鞭和银光长剑静默对峙。
“砰!”
忽然一阵巨响凌空炸裂,如同惊雷。二人头顶的天空被照亮,战珏抬头,一朵巨大的罂粟花在空中绽放。
而后接二连三的烟花从各处升起,五彩似缎,璀璨如梦。龙衔珠,凤吐花,鸳鸯舞,蝶双飞。百丈青蛇绕,千湖鱼眼摇,宝炬散轻烟,唯见虎长啸…变幻莫测,不过须臾。
无数流星般的火花落下来,让人感觉触手可及。
子时了。
烟花的光亮在战珏脸上落下明暗交替的光影,而后扬鞭的手松了下去。
她散去了怒气,平静开口,声音完全被盖过,但战琰却无比清晰的看明白了。
“阿琰,生辰快乐。”
战珏收了鞭子,一跃而上,坐在了城墙上。她双手撑在两侧,一只脚垂着,一只脚踩在上面,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漫天烟花。
震天动地的爆裂声,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耳朵也不捂,连动也不再动一下。
战琰也收回长剑,和她一样坐上去,中间隔着小小的距离,不远不近。
两人再没有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回到了儿时,他们就坐在城墙上,看着一场又一场的烟花。
只是今时今日此地此景,他们却再也没法像儿时那样大笑了。
曾经有一场应该灿烂绽放的烟花,最后却变成了一场丧礼。漫天的纸钱比烟花还要刺眼,落满了流焰城。
等到烟花渐渐平息,战珏开口:“阿琰,你今日很不开心吗?”
战琰忍住眼中的湿意,咬紧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这些天,我几乎每晚都梦见珀哥哥。”
战珏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珀哥哥三个字了。
“阿珏,你梦见过吗?”
“有时吧,近些年少了些。”战珏语气平淡,听上去并无太大悲伤。
“我近些年反而梦的多了。”战琰自嘲一笑,可有些话比他想象中要更容易说出口,“我果然比不上你,爹知道一定会斥责我软弱。可珀哥哥死前的样子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明明过了这么久,却依然历历在目。一想到他,我就觉得自己还停留在那里,除了害怕到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要说什么?”战珏低哑的声音传来。
“我害怕自己和他一样。越靠近执剑礼,就越害怕!也许这只是我荒唐的想法,可是阿珏”战琰高大威猛,可此时的他却如同困在捕兽笼里,只能无助的挣扎。
“珀哥哥天资聪颖,灵力高强,没有人能和他一样。”战珏锋利的言语如匕首,直插胸口。
战琰脸色一白:“我知道我没有珀哥哥那么厉害,不然你也不会连声哥哥也不叫。”
听他这么说,战珏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伤人了,出言解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战琰嗯了一声,还是很低落。
“阿琰,那次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不要太耿耿于怀了。你现在灵力高强,和以前不一样了,别害怕,明天一切都会没问题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家人,成为二叔叔心中的骄傲。”
战琰别过了脸,很久才嗯了一声。
“飞扬跋扈的战琰是个爱哭鬼,说出去他们真的要笑死。”战珏见他这样,故意玩笑道。
战琰很尴尬,可他若此时若开口,肯定带鼻音,只能老实听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战珏就这样了,明明这些年他都很少哭了。
“说实话,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你飞扬跋扈的时候,倒真是吃了一惊。白日里见到你训斥他人的虎狼之威,还以为你真的长大了,没想到,还是…”战珏摇摇头,笑着往他肩上推了一把。
“烟花的灰迷了眼罢了!”战琰到底没忍住,出言反驳,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像是嘴硬了。
“好,你今日过生辰,你说了算。”
说到生辰,战琰严肃起来:“还有不到一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有把握?”
“有没有,不都得上吗?”
见他还要再说,战珏伸手打断:“好了,不早了,你好好养足精神应对明日吧!”
战琰不动。
“你不会还在等我背你回去吧?麻烦你看下你现在的体格。”战珏已经从城墙上跳下来,边说边拍身上的灰。
战琰知她不愿再谈,只好也跳了下来:“我背你亦可。”
“等我缺胳膊少腿的那天再说,明日见!”话音未落,人已不见。
只剩战琰一人留在原地,卷起的风吹动了他的发梢,最后又归于平静。
一声轻叹,落在漆黑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