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谦坐在市舶司的会馆里,不时看着门帘,口干舌燥,已经喝掉了一壶茶水了。
他是杭州苏家的船户,也是族长的庶子。
他们家的海船是熙宁年间造成,至如今,已经是快四十年了。
苏家本是杭州的织造大户,家业兴旺,但英宗年间,当时的家主新任,雄心勃勃,决定抽去货资,建立海船,将苏家的丝绸,买到辽国去。
几番磕磕绊绊,眼看大船建成,却凄惨地遇到了王公变法。
因为那市易法,把杭州的织户弄得天翻地覆,朝廷说,市易法是让市易司便宜时买入,高价时卖出,保护商人财资——可价高价低,还不是官吏一句话的事情。
苏家当时把大把钱财都拿去造了海船,丝织亏空时没得救助,元气大伤,本想把海船卖掉填补亏空,但未成想,市易法把海运也弄得一塌糊涂,沿海船商亏损高达数十万贯,他家这两艘大海船,就这么砸在了手里。
商人,丢掉了市场,那便是丢掉了命脉,这些年,虽然有两代家主全力治家,却还是无法再回到杭州织户的上层,只能依靠仅有海船,跑跑杭州到密州的海路,赚些家资维持生活。
再远些的海路,如去南海、高丽、倭国,都是那些有几十上百船的大户才有资本跑的线路,他家这两船,已经是家中仅有依靠,实在不敢赌那远洋的风浪。
但是,昨天,却有人给他送来一卷线!
羊毛线!
一卷他找尽了河东所有行会、花尽了所有私房、也没打听到一点消息的羊毛线!
虽然织法粗糙,纺得也甚是普通,但出生于商贸之家的苏谦,却被惊得险些失去魂魄。
这是羊毛啊!
羊毛不是应该粗糙油腻,只能碾压做毡毯么?!
怎么可能会如此柔软、如此细腻,甚至可以纺线?
对一个织造世家来说,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羊毛价贱,却因为大宋喜食羊肉而产量惊人,还有丝麻无法比拟的优势——保暖!
如果他们苏家能得到这样的羊毛,那么,杭州的世家算什么!他敢去和大宋所有的织家一争长短!
几乎是拿到羊线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就已经有了无数的构想,什么织花、提花、印染、横纹织造、斜纹织造……
在阴冷的天气里,只需一件暖和的羊毛织物,便不需要穿那冰冷的丝麻,更不用套上那憋气的皮裘,这绝对能引起南方无数人的追捧。
而家里的兄弟们,更没有一个能超越他的功劳,他就可以继承家主之位,让苏家更加强大,更加兴旺……
终于,在他的期盼里,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掀开门帘,走入了会馆。
她一裹着羊皮大裘衣,带着一身风雪,长发随意挽成小髻,未加那些让头发满如圆盘的纸衬,更没有金银珠翠点缀,只是别了一朵小小的绢花,她的眉眼并不惊艳,却温柔如水,越看越是灵秀,身后跟着两名青年,都是家仆的装束。
是权贵家的丫鬟!
苏谦见多识广,对面的女子虽然衣着朴素,面容秀美,但那行走坐起之间,自有其气度,甚至不输给大家小姐。
也对,有这种毛线的,怎么可能不是权贵之家?
苏谦不由得谨慎起来。
如果说,原来他还有些想要探听对方身份货源的想法的话,如今,便全无了。
他家虽算富户,但早已没落,在这些当朝权贵面前,却真的是蝼蚁草木,不值一提。
在他对面,山水姑娘经过这几个月的打磨,早就不是先前那个小丫鬟了,再说了,这位船主,是她精心挑选了好几日的小船商,正是最好拿捏的那种。
她没有开口,只是微笑着坐在船主对面,会馆的小二热情地添上了一壶热茶。
苏谦低下头,谦卑地道:“在下杭州苏谦,字用涉,未请教姑娘贵姓?”
山水温柔地道:“小女姓山,主家姓赵。”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既然合作,双方肯定都需要有一点了解,山水现在是准备试探一下南方市场,选对方,也不过是因为船小好调头。
“原来是山姑娘,”苏谦恭敬道,“先前得姑娘赚送线卷,实让在下佩服不已,不知是哪里的羊群,竟然能生出如此顺软之毛。”
“此为北方之物,”山水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直接了当地问,“不知船主,觉得这线卷应作价几何?”
她的事情还有很多,线卷、碳石、海草、村子,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苏谦怔了一下,心中瞬间一热,是了,此物是对方卖个高价,才找自己这种小海商,既然如此,那此事便成了一半!
他当下便回过神来,沉吟数息,终是咬牙给出一个价格:“每两一千钱,以小平钱付。”
说罢,他便停下话语,等对方讨价还价,甚至已经组织出语言,准备把江南的市场的各种罗绢价格各自分析一下,让对方明白这已经是个良心价了。
山水淡然地拿起一杯茶,放在手间,轻烟袅袅,意态悠然,却没有接话。
苏谦心中不由得有些急了,这货源只有对方一人,但像自己这般的小船商,在密州却是数不胜数,于是便又报出一个价:“一两一千二百钱,杭州织品极多,这织出的毛料若是太贵,很难卖出的。”
山水闻言,也不说话,只是轻轻一笑,低头拔弄茶碗。
苏谦心里焦急的不得行,不得不再提了报价。
“一千三百钱,不能再高了,再者,我苏家的有最好的工人……”
“一千五百钱,这是我能做主的极限,您找其它船商,不会给更高的价了!”
“一千七百钱……”
……
终于,当钱攀升到两贯时,苏谦喘着粗气,看山水目光如同看着仇人,却报不了更高的价格。
于是,山水终于喝下了进屋后的第一口茶,她迎接着对方的目光,泰然道:“那就,一贯一两罢。”
苏谦脸一红,随即一僵,差点没晕过去,怔怔地看了这女子许久,几乎面红耳赤——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就这么喝口茶的工夫,就已经把自己底价看得一清二楚。
但到底是商人,他尴尬地抹了一把脸,把刚刚溢出的情绪压在心底,不由地感激道:“姑娘大义!苏氏一门,必感佩您恩德一世。”
虽然刚刚气得不行,但能拿到手上这个价格,他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不知姑娘有多少线卷。”
“先生的海船是四百料的海船,”山水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碗,“运力自是不凡,然,您能吃下多少货呢?”
如今的海船,是以“料”来算承载重量,一料就是一根做船的标准木料,一根料在水中,产生浮力大约有两百斤左右,做成船后排水更多,但扣除压舱、船体本身的重量、船上水手、食水、还有必须留下的安全空舱位,一艘四百料的船,也就能载三至四万斤左右的货物,按公子的说法,还没一个大货车装的多……虽然不知道什么大货车,但公子的话,就是对的。
苏谦迅速盘算了自己这次从杭州带来的货物,除了一些普通陶瓷之外,都提花锦缎和一些凡品建盏,锦缎准备和辽国交换一些小的北珠,建盏准备和倭人换一些黄金,然后在密州购买博山琉璃,如果将货物快些出手的话,大约能筹出两千贯左右,能吃下的——也就百来斤毛卷。
他一时心痛起来。
山水倒是温柔地看着他,那神情慈悲,温柔道:“也不是,没有其它办法……”
“我买给他是一贯,如果一次性大量收购,还会有更多的折扣,”山水向公子汇报了这件事情,“因为,我们的货源太多了——仅是密州一地的羊毛,每年便有数千石,大多用以充入被捻,如果按一件毛衣用线八两来算,仅密州的羊毛,能给本州每人织一件衣服。”
“但羊毛如今仅仅能用织机做布,需要上品的织户研究织造技艺,”山水微笑道,“所以,我给苏家留下了足够的利润,让他们全力推广羊毛,这样的利润,足够让他们放弃原本的丝织祖业,而全力钻研羊毛的用途,然后,完全绑在我们的船上。”
只有内行,才知道如何将羊毛在织造行的潜力完全发挥出来。
如果是大织户,就算有利润,也不会放弃本职,全力为他们推广。
赵虎头很满意:“你居然无师自通了代理商的制度,真是太厉害了!”
“都是公子教得好。”山水谦和地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