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您”字让赵虎头着实怔了有三五秒钟,他裹着羊皮小帽的脑袋上浮出大大的问号,半晌,才有些一言难尽地道:“你把我思路都打断了,我以为你会直接喊一声‘何方妖孽’呢?”
虽然他已经有足够的言词和准备,想对对方诱之以利动之以情,但那是在反复博弈宅斗连环后才该出现的事情啊,这直接跳过中间阶段,是哪回事啊?
种彦崇忍不住笑了起来,话语里也自然带上一丝得意:“虎头,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么?”
“不是十五么?”赵虎头有些茫然地问。
“对,是十五岁,”种彦崇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但河湟之战时,我时年七岁时,夏人拼死反扑,见过族叔种朴战死阵中,尸体被马驮还,我见过羌人劫掠边民,整个村落都无人幸存,十三岁时,朝廷攻取青唐,血战一夜方歇,我亲手斩杀的夏军便有数十人,所以,你觉得,我会怕什么妖孽、畏什么神明么?”
他生于军中,长于军中,见过马革裹尸,见过据城死守,见过尸山血海,战场之上,最不能缺的,便是勇气,又岂会因为赵虎头是妖孽还是神仙转世,而惊慌失措,那他哪里配当继承种家的嫡长孙?
退一万步说,在他们看来,便真妖孽来犯,那也是只会是挥刀斩之,而不是跪地求饶。
赵虎头一时无言。
种彦崇感觉自己扳回了一局,凝视着虎头,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妖孽是不可能妖孽的,虎头是大宋宗室,他要说大宋皇族里出了妖孽,那就是滔天大祸了——你说皇室里出了妖孽,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大宋国之将亡,还是想说陛下品德有瑕?
种彦崇要是敢说出这种话,他爷爷会立刻从秦州扛着坐骑过来把这个祸家孙子打死,到时别说立碑,给个薄皮棺材都算是爷爷情深意重了。
过了好一会,虎头才叹息一声:“我倒是小看你了,看来也不用我解释了。”
先前那些日子,他看这个舅舅,还觉得是个愣头青,但如今看来,是自己最近太顺,所以骄傲大意了,引以为戒、要引以为戒!
“解释还是可以有的。”种彦崇特别好奇地坐到他旁边,“虎头,你倒是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虎头白了他一眼:“我是神仙,下凡历劫行不行?”
“真的吗?天上是什么样子,那陛下也真的是道君转世吗?你是在天上做什么的,看你炼丹术不那么熟练,难道是个烧火童子?”种彦崇虽然不怕,但不妨碍他想听故事。
“是啊,我给太上老君烧火的,”赵虎头翻了个白眼,“结果有只猴子把丹炉打翻落到地上,变成西域八百里火焰山,我就被牵连,打下凡间来了。”
“那也太惨了,我回头给你抓只猴子煮了吃。”
“不了,我不吃野味。”
“为什么,野货美味,回头我教你打猎。”
“多谢,但大可不必。”
“那你还回去吗?”
“回啊,死了就回去了。”赵虎头随口道。
“那可不行、咳,好了,那个虎头,你倒是说说,这个、炸/药,是要怎么做成?”回到正题,种彦崇难掩心中火热,搓了搓手,“你看,我刚刚观摩得不是很仔细,能不能再给我来一只试试,我自己出钱……”
赵虎头看他一眼,戳穿道:“不行,这种炸/药极是敏感,稍微动荡便会炸,你别想带在身上,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提不起老种相公的怒火,行了,天快黑了,带上东西,我们回去说吧。”
这好说,种彦崇把东西卷吧卷吧,背起来,赵虎头正准备跟他走,就见种公子胳膊一伸,单手把小孩抱在怀里。
“喂,你有没有一点对神仙的敬畏啊!”赵虎头挣扎了一下。
“天晚了,要不神仙你飞回去?”
……
回到房间后,赵虎头准备再开一个课堂,但这次他学乖了,准备找一个人守着门,不让人随便乱闯。
问题是,他说出这个合理要求后,三个书童和山水都一脸可怜巴巴,他们舍不得放过一门课,就在山水准备主动出去时,种彦崇阻止了:“不用,我在这呢,要是有人能逃的过的耳朵,那你派人守着也没有用。”
于是赵虎头便开始给众人上课。
他先写了“化”这个字,然后才道:“今天的课堂呢,有点深奥,但却是很有用的,我先问一个问题,你们见过哪种东西会发生变化?”
“树叶发芽!”“米饭煮熟就变大!”“水会结冰!”“人会死。”
“都很对,变化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那么,我们就要知道,变化是不是有规律的,可以重复的,是对人有利,还是对人有害的,”赵虎头坐在桌子上,“这便是变化之道,你想让你们三个学的,便是此道。”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三个书童,三人立刻认真地点头。
种彦崇回想起了先前小孩用几味丹药引起的变化,有些了悟。
“变法之道听着似乎很小,但是意义是很重大的,想想看,古有燧人取火,让先民不再茹毛饮血,若我等能找到这般神物,必青史留名……”
接下来,赵虎头用一些普通化学品,做了一些小实验,让几人开了眼界的同时,也起了极大的兴趣。
山水几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问题。
种彦崇在一边听,他对这些小把戏没什么兴趣,他只想知道那个炸/药的事情。
终于,赵虎头把其它人遣散了,只剩下了这个新舅舅,接着对方递过来的茶碗,两人四目相对数息。
“来,虎头,告诉舅舅,有什么做出便宜炸/药的办法?我定尽己所能。”种彦崇拍胸脯保证。
赵虎头托着下巴:“这嘛,炸/药贵,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开源,一个是节流。”
种彦崇眉心皱了起来:“你别说这两词,我听着就发悚。”
不仅仅是他,怕是当朝诸公,听了都要头大,当年王安石的“开源之法”和司马光的“节流之术”整的大宋朝堂天翻地覆,遗毒至今。
赵虎头打量他一眼:“那你听是不听?”
种彦崇于是闭嘴。
赵虎头这才道:“开源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走朝廷调拔费用,一个是西军想办法经商……”
种彦崇大摇其头:“朝廷一时半会不要指望,陛下的宫殿没有修完之前,是不可能的,至于经商,唉,这些年边疆大发盐钞,很多盐商已经不愿过来了。”
宋朝为了降低运输成本,是让商人运送物资来边疆数州,然后州路用盐钞付钱,商人再将盐钞拿去京城或者河东换成盐。
赵虎头道:“你再打断我试试?”
种彦崇于是闭嘴。
“我倒是有个开源的办法,”赵虎头左右看了看,“你可知石碳?”
种彦崇点头:“此物素来做炼铁煮盐之用,其烟甚毒,除此之外,用处甚少。”
“炼出的铁水如何?”赵虎头问。
种彦崇叹息一声:“不如何,以石碳所炼铁具,多易碎易卷,若要上等兵刃,还需要木碳冶炼。”
但木碳的价格,可就比煤炭贵的多了。
这是自然的,赵虎头心说,我们国家的煤含硫量高,用没有脱硫的煤炭制铁,能好才有鬼了。
所以,他抬头问道:“若是我有法子,让石碳如木碳一般,可能开源?”
种彦崇瞳孔巨震:“你在说什么?”
赵虎头随意道:“要我重说一遍吗?”
种彦崇不是真的没听清,他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若石碳真能如木碳一般,那……那我还真扛不住,别说我扛不住,你爹爹也扛不住!”
炭火一物,虽是寻常,却关系到天下民生,石碳价贱,其烟伤人,若是能化去碳毒,则大利天下也。
他都能想得到,到时碳石必被官营,如盐茶一般囤货居奇。
“那就换一个吧,琉璃……”赵虎头也不在意。
“不,别!”种彦崇立刻出声,“我想,在扛不住之前,还是能尽力扛一段时间的。”
赵虎头斜睨了他一眼。
种彦崇已经服气:“那么,虎头,我们该从哪处开始?”
“先要建立一个炼焦窑,到时我需要每天去视察调整,你要每天带我出门。”这才是赵虎头最需要他的地方。
“就这?”种彦崇感觉自己被看轻了。
“这只是最开始的考验。”赵虎头看着这位年轻气盛的小舅舅,微微一笑,“我说得再好,你也要先验验不是……”
炼焦算什么啊,洗煤的残留的废渣可以用来做蜂窝煤,炼焦的废气可以用来做煤焦油,到时看技术人员能不能培养出来,能就加个费托合成来做石油化工产品,煤铁不分家,虽然他做不了特种钢,但普通钢还是没问题的。
还可以发散一下,除去的硫做硫酸,加上硝酸就有三酸两碱……
想到这,赵虎头面带微笑,可可爱爱地看着舅舅:“以后,你说不定啊,会想念如今这只是带我出门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