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三百二十一年,钟毓四年,初春。
四年前,先帝去世,不及三旬的二皇子登基。先帝在位之时,二皇子尚算温和。可待先帝去世,他一朝登基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刚刚稳住朝堂不过三月,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朝天子一朝臣,众人心中也有数。不少人开始忐忑不安,只希望那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不过,世家贵族却淡定得很。大历自开国以来,便全靠世家贵族撑着。如今过了三百余年,世家贵族的势力早已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稳固得很。说句大不敬的,即便是这天下之主换了姓氏,他们也依然能稳住地位。
皇上似乎也明白这一点,起初并没有对付世家。他头一个对付的,是先帝在位时手握重权、门生遍布大江南北的李相。
李相出身寒门,靠着自己,一步步爬到了宰相的位置,成为先帝最重用的人之一。他的出现,严重威胁到了世家的利益。不少人看不惯他,想要把他拉下马。只可惜,此举一直没能成功。如今新帝登基,首先拿李相开刀。
世家贵族见此,异常欣喜,在背后使了不少力气。毕竟,拉下了一个李相,自己人就有了希望。如此,不过用了半年时间,新帝就把重臣李相拉了下来。朝堂上不仅没人指责新帝厌弃先帝旧臣,反倒是夸他智勇双全,是个明君。
而在李相被抄家,搜出来堪比国库的宝贝之时,民间也议论纷纷,转头骂起来看似清贫实则搜刮不少民脂民膏的李相。
皇上在朝堂和民间都获得了极好的名声。
李相一倒,世家贵族无不开始争着上位。争吵月余也没个结果,新帝似乎不想得罪任何一家,索性废置宰相,设立机要处,几位辅臣相互制约。辅臣中不乏世家贵族。
对于此举,世家贵族都很满意,各方势力达到平衡,都对新帝高看了一眼。
接下来,新帝铲除不少李相爪牙,与此同时,又牵扯出来一些世家贵族的子弟。因着新帝两边都处置,那些子弟也不重要,便没人太上心。
然而,三年多过去了,众人终于回过神来。
新皇哪里是顾及世家贵族的利益,他分明是借着整顿朝堂,既整治旧臣,又削弱世家在朝野的势力。
一举两得。
世家贵族纷纷后悔当初被新帝当枪使,出力不讨好,还把火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可,经过了三年的时间,新帝早已不是刚登基时的样子,在朝堂中已然安插了不少自己人,根基也稳固了一些。且,世家贵族中不乏有既得利益者,压根儿就拧不成一股绳。这闷亏只能自己咽了。不过,也自此警惕了几分,不再被新帝牵着鼻子走。
就这般,朝堂上分为了三方势力,世家贵族是一派、拥护新帝的臣子是一派以及两不相帮的中立派。
不过,若说世家贵族最恨之人,并非是新帝,而是天子近臣,护京司指挥使寻厉。寻厉,钟毓初年新科状元,在翰林院任职三个月后便去了新帝新设立的护京司任指挥使。原本没人把他当回事,可他却如新帝手中的一把刀,指哪打哪。
李相被拉下马便是他所为。
随后,不管是对寒门还是对世家贵族,都丝毫不留情面,手段极其阴狠毒辣。所到之处,鲜血淋漓,抄家灭族。
如今,京城中闻护京司而色变,闻寻厉……骂声一片。
暮春时节,细雨如丝,落英满地。
盛陵侯府门前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深了几分,看起来有些沉郁。内宅之中,一个年约四旬左右的妇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入了一个院落。待到了廊前,方才收起来手中的伞,交给了门前伺候的小丫鬟。
随后,她在房前的垫子上踩了踩,抖掉了一些鞋子上的污泥和水渍。做完这些,她抬手敲了敲面前的房门。
“大姑娘,老奴有事求见。”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旧能听出来一丝喜悦。
只听屋内响起来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嬷嬷进来吧。”
孙嬷嬷整理了一下衣裳和略显凌乱的头发,推门进去了。
这显然是姑娘家的闺房,屋内的陈设简洁而又大气,湘妃色的纱帐挂在塌前。靠窗的地方有一方榻,此刻这上面正坐着一位年方二八,容貌昳丽,身着姜黄色棉质衣裙的姑娘。
那姑娘身段虽纤细,曲线却婀娜多姿,宽大的常服丝毫挡不住那姣好的身形。乌发如墨,仅用一根玉钗松松挽了起来,几缕细碎的发丝落在如玉般细嫩的脸庞。
此刻她正低头绣着什么东西,眉头轻蹙。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了来人。
那一双眼睛生的极为漂亮,如三月桃花一般,笑时如月,勾的人心神荡漾。可细看,眼神却无比清澈。妩媚与清纯,两厢交织在一起,让人见之忘俗。
“姑娘。”孙嬷嬷近前后又唤了一声。
盛露嫣看着面前之人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再看她打湿的衣裳,好奇地问道:“嬷嬷是有什么喜事吗,怎的这般匆忙?”
孙嬷嬷是母亲的陪嫁,自幼便在侯府长大,最重规矩了,也最是得体稳重,往常鲜少见她这般喜形于色的模样。
孙嬷嬷张了张口,又环顾四周。
盛露嫣了然,对身侧的春桃道:“你守在门外,让夏葡看看小厨房看看栗子糕做好了没有。”
“是,姑娘。”
待春桃关上门,屋内只剩下她们主仆二人时,孙嬷嬷又近前了半步,几乎是贴着盛露嫣的耳朵,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说道:“姑娘,当年给那女人接生的稳婆有信儿了。”
虽未明说,可盛露嫣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女人,指的便是她的继母,柳氏。
她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手中的绣活却滑落到地上。
“当真?”
孙嬷嬷道:“千真万确,那稳婆很是精明,改了姓氏,拿银子改了三回户籍才落下脚。若不是钱虎子心细,还寻不着她的踪迹。”
盛露嫣往后靠了靠,靠在了绣着桃花的迎枕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憋在她胸中五年了。
在她三岁时,母亲便因病去世了,父亲又娶了当朝大学士的庶女柳氏。那时她年幼,虽不喜欢父亲又娶了旁人,但也没有多讨厌柳氏。柳氏一开始待她还算和善,可自从生了儿子,便一改之前的温柔和善,变得面目狰狞。父亲渐渐地也不像儿时那般疼爱她。在这个府中,她的日子越发难熬。
五年前,她无意间从柳氏身侧醉酒的老仆的口中发现了一些端倪,随后顺藤摸瓜得知了当年母亲去世的真相。
当年母亲虽然病了,但也并不会危及性命。母亲之所以会去世,与柳氏脱不了干系。柳氏并非是在母亲死后才跟父亲在一起的,他们二人早就暗通款曲。而她的继妹,也并非不足月,早在柳氏嫁进来之前,便已经有了身孕。
这几年,她一直在找证据。可惜,事情过去十多年,那些蛛丝马迹早已被人处理掉。她苦寻多年,终于快要找到人证了。
盛露嫣渐渐平复下来心情,道:“给钱虎子传信,找到那妇人后别轻举妄动,先稳住了那妇人,莫要打草惊蛇再被她跑了。”
“是,姑娘。”
孙嬷嬷弯腰捡起来掉落在地上的绣活,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盛露嫣却是无心再去绣花了。她侧头看向了窗边。窗户没关,时不时吹进来一丝风,夹杂着细雨,带着几分凉意。前几日盛开的桃花被风雨打落,落了一地。
风过留痕,雨过留迹,真相总有大白的那一日。
傍晚时分,雨停了。
盛露嫣收拾了一番,从盒子里挑了一条素色的帕子,朝着主院走去。
刚走到院门口,盛露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骂声。
“那小子如今看着风光,说到底也不过是皇上养的一条狗罢了,还是一条野狗。若哪日皇上厌弃了他,那便是他的死期了。”
这个声音粗犷又中气十足的人便是她的父亲盛陵侯了。他们府上是武将出身,她父亲便也是一名武将。
接着一道女声传来出来:“可不是么,蚍蜉撼大树。”
“还是柔儿书读得多,用词文雅。可不就是蚍蜉撼大树么?他以为能凭自己的力撬动所有的世家?痴人说梦。他若哪日犯到了我的手里,看本侯捏不死他。”盛陵侯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盛露嫣一听便知他们二人在说谁了,无他,便是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权臣,寻厉。世家之中想杀他之人不胜枚举,只可惜四年过去了世家的羽翼被折断了不少,却不见这位寻大人有丝毫损伤。
也不知,到最后鹿死谁手。
盛露嫣调整好表情,准备进去。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让人厌恶的声音。
“好狗不挡道!”
盛露嫣回头,看向了身后之人。
盛晨曦,盛陵侯府二小姐,也是她的继妹。此刻她身着一袭桃粉色衣裙,下巴微抬,脸上端的是盛气凌人的气势,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盛露嫣盯着盛晨曦看了须臾,拿起来手中的帕子轻轻抹了抹眼睛,两滴清泪从眼眶里滑落。
一旁的春桃立马会意,大声嚷道:“二姑娘,你怎么能骂我们姑娘呢!”
屋内的谈话声停了下来。
盛露嫣扯了扯春桃的袖子,轻声斥道:“春桃,你说什么呢,怎能对二妹妹无礼。二妹妹……二妹妹她,不过是与我开玩笑罢了,怎能当真。”
一边说,一边细声抽泣。
盛露嫣本就长得好看,哭起来更是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意。可惜面前的这个人视她为仇人,自是没有一丝恻隐之心。
“盛露嫣!你……你……”盛晨曦气得话说不成个,大声嚷道,“就你会装!”
“让她给老子滚进来!”屋内传来一声怒吼。这说的是谁,大家都明白。
盛露嫣脸上无悲无喜。她这个妹妹,总是不长记性。她本无意与她争执什么,无奈对方总是过来找茬。
盛晨曦却气得想动手了,可一想到父亲那张脸,又不敢了。只得瞪了盛露嫣一眼,憋着怒气进去了。
盛露嫣看着被盛晨曦晃动的门帘有些出神。
曾经她也如盛晨曦一般,活得肆意。可,在这个府中,柳氏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掉她,二妹妹处处都要把她比下去,弟弟又与她不是一母所出。至于父亲……有了继母,她便失去了。这些人才像是一家人,而她只是个外人。
在被撞得头破血流之后,她便渐渐收敛了性子。
盛露嫣换了条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又把这一条帕子收好,跟在盛晨曦身后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