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休闻此惨无人道的□□,心中一凛,只觉背脊上冷汗渗出,直浸湿了衣衫,心想:“就算你对他恨之入骨,又何必有失人伦?”突然想到他一会儿也要取了自己性命,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彭辞问道:“这人心术不正,有此下场也算恶有恶报,不……不知他在咱这曲阜城里官居何位,又姓甚名谁?”
程妙手道:“他原先名字叫作毕有才,改名换姓后是袁仕豪,那年在这曲阜城里做知州。”
彭辞惊呼道:“袁知州袁大人?怎……怎么会是他?”
黄休见彭辞一脸疑惑之状,虽身陷绝境,却也忍不住的问道:“怎么,不该是他?”
彭辞对黄休视而不见,像是自言自语的道:“袁大人他……他官声不坏。嘿,何止是‘不坏’?几可是当官儿楷模了,据说其在官场上不谄媚,不倨傲,深得民心。想……想不到那贼人居然会是他?”顿了顿他又道:“几年前,袁大人无缘无故失踪,有人说是被一些赃官暗地里给做掉了,耽误了他们升官发财,便一不做二不休。原……原来却是出自咱‘圣下四杰’手笔,嘿嘿,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说完更是得意的嘿嘿干笑几声。
程妙手道:“沽名钓誉,他这表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最是可恶。前年,我凭着十岁前读的那些学问,走进考场,居然一举夺魁,中了会元。敢情那些拿着书本,摇头晃脑的竟都是在虚张声势,瞧他们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样子,肚子里装着怎样的坏水,又有谁知道?”说着向黄休撇上一眼,像是意有所指。
黄休见程妙手面色不善,反唇相讥道:“你在一个贼杀的读书人身上栽了跟头,便恨透了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是不是?哼,你矫枉过正,是非不明,善恶不分,我……我倒有些可怜你哩。”
只听程妙手薄怒道:“你转瞬间便身首异处,小命都捏在我手里,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黄休道:“你圣贤书装了一肚子,却都读进了狗肚子里去了!”
程妙手额下一副远山淡眉,渐渐向眉心蹙紧,冷冷的道:“你死到临头,嘴还这么嘴硬,你要知道教一个人‘死’,也是有很多方法的。”说着瞧向手中的刀刃。
黄休见程妙手面带狠色,鼻中只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给他来了个不理不睬。
彭辞道:“妙手兄,我瞧这小子嘴硬是嘴硬一些,不过心肠却还不坏。嘿嘿,一个将死之人,死应该是不怕了,不过等死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咱们教他等死等到天亮,天一亮再给他个痛快。”
程妙手道:“哼,他心肠是好是坏,难道在他脸上写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现在心肠好,保不齐日后便会变坏。”他顿了顿又道:“不……不过你刚才说的话却也言之有理,那便给他几个时辰等死。”
黄休当真体会到了“等死”的滋味儿有多难挨,在这五丈见方的夫子庙里,坐立不定,身下虽有蒲团,坐着却犹如针毡。
一会儿瞧瞧窗外夜色,但见外面星月无光,就如被面罩蒙蔽了双眼,什么也瞧不见,心下不免惴惴;一会儿又瞧瞧那夫子塑像,突然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遇到了兵,光讲道理又有何用?
“之乎者也”那一套又如何能挡得了一刀一枪?
终于,漫漫长夜还是结束了,熹微的曙光现于东方,黄休站起身来,长吁了一口气,一夜的胡思乱想在临死前倒也坦然,他如释重负的道:“你三位的‘好意’我是受教了。”说完便哈哈一笑,像是为他自己要上那黄泉路而壮壮胆儿。
程妙手道:“昨日晌午你要请我喝酒,不料这杯酒没喝成,咱们就要阴阳相隔了。不过不要紧,我还是领你的情的,你死之后,我定会在你坟上给你祭奠一杯酒。”说着手持匕首朝黄休走去。
黄休只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程妙手持凶器走来,他更是视而不见,一个人要是看开了生死,死又有什么可怕?只见那匕刃一寸寸逼近,不知是庙外的寒风,还是匕首本身就寒气逼人,黄休只觉脖颈中微感凉意,就此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只听程妙手一声大喝,跟着铮的一声,像是匕首掉落地上。
黄休一时不明所以,睁开眼来,见程妙手左手握着右手虎口,惊诧的望向窗外,待低头一看,匕首旁散落着一枚金钱镖。
庙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背负长剑的中年道士。
黄休透过淡淡的烛光,瞧清了这人正是前日在状元酒楼与之并桌喝酒的道长,当日他以一柄长剑,出剑削杯,手法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黄休一见这中年道士,像是见到救星一般,精神为之一振,叫道:“道……道长,是我!你我曾萍水相逢,就……就在前日那状元酒楼里,你……你还记得罢?我……我叫黄休,汴梁人士,今年十七,近来行于路途,来到这曲阜,恰逢祭孔大典。不料,期间为人不慎,露了钱财,这三人财迷心窍,谋财倒也罢了,更要害人性命。”
他自幼读书,嘴上的功夫倒也利落,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由分说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盼这道士大发慈悲,救他一救。
黄休话音甫毕,那道士向其摆了摆手,再转首向程妙手道:“瞧你文质彬彬,心肠倒是狠辣,今日贫道怕是要替天行道。”说到“替天行道”四个字时,更是言辞严峻,再看这道士一脸正气,程妙手与彭氏二人不禁望而生畏,心里打了退堂鼓。
他三人心下虽然害怕,互望了一眼,便心领神会的散开,将那道士围在垓中,形成合围之势,看来像是要孤注一掷,倚多为胜。
彭辞小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更是恐吓道:“你是哪座道观里的野道士,快报上名来,我瞧你还是莫管闲事的好,为他人强出头,丢了性命岂不冤枉?哼,咱们‘圣下四杰’既然敢干这杀人越货的买卖,手里没点儿真本事那还了得?识相的就给我快快的走罢。哼哼,待会儿我们庄老大回来,怕是你想走也由不得你了。”说着又向程彭二人使了个眼色。
那道士正眼也没向他三人瞧上一眼,淡淡的道:“怎么,你这三人还想比划比划?”说着探出右手,隔空抓向程妙手掉在地上的匕首。
说也奇怪,那匕首竟突然跳了起来,莫名其妙的飞到这道士手中。
接着只听“铮”的一声,精钢所铸的匕刃,便从中一分为二,那刃头又“噔”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手功夫外显,直教他三人惊的骇然,心想庄咬金力气虽然不小,但要如眼前这道士这般,以一双肉掌,削金段玉,却又远远的不能了。
彭氏二人膝盖酸软,跪了下来,央求道:“道……道爷饶命,咱……咱们有眼不识泰山,语言冲撞了你,还……还望道爷你大人有大量,不和我等一般见识。”之后只听“蓬,蓬”声不绝,他二人不住磕头,掷地有声。
程妙手见这道士武功了得,料想即便庄咬金回来,他四人也远不是其敌手,想着今日一败涂地,将性命丢在了这夫子庙中,不禁面如死灰,怔怔的呆在当下。
程妙手却也颇有骨气,并未像彭氏二人那般跪地求饶。不知是他真有气节,宁丢了性命也不肯卑微讨饶;还是他料定央求讨饶也是无用,倒不如死的凛然不惧的好。
黄休却早已眉花眼笑的合不拢嘴,禁不住的喝彩道:“道长,好……好本事!”
那道士走到彭氏二人身前,骂道:“你二人贼眉鼠眼,一瞧便不像好人。哼,没想到做个贼人竟也没半点儿骨气。”说着一脚将他二人掀翻在地。
彭赋跟着爬将起来,栗栗颤抖道:“是,是,我二人没……没骨气。不……不过我二人平日里坑蒙拐骗倒……倒是有的,可时至今日,手里可从没沾过一人鲜血。这……这次鬼迷心窍还是听了这人的主意,说是好不容易遇到个肥羊,看能不能再捞些油水。可没想过他……他要杀人灭口。”说着指向了程妙手。
程妙手见彭赋将一切祸事都推到自己头上,不免来气,他来到彭赋跟前,居高临下,口中啐了一口吐沫,只听“呸”的一声,那口吐沫正中彭赋眉心,却是一句话也没再说。
彭辞却叫嚷着朝程妙手道:“你……你□□的勾当没少干,咱……咱兄弟二人可没像你这么杀人如麻。我二人不过骗骗他人银子,虽也谋了些银子,心里却只道是有趣,寻些开心而已。”说话间眼角瞥向那道士,不知这话是说向程妙手,还是有意说给那道士听。
那道士问道:“你二人当真从没杀过人?”
彭赋抢着道:“道爷明鉴,我兄弟二人发誓,之前从未杀过一人,今后更加不会了。今日如违此誓言,教咱兄弟二人再落到这道爷你手中,像那匕首一样,身子一分为二,惨不可言。”这彭赋倒也机灵,那道士只问他二人是否杀过人,他非但答了之前从未杀过人,更发了一个今后也不会杀人的誓言,如此一来,是不是就容易从这道人手中捡回一条性命?
程妙手依旧不发一言,只哼了一声,瞧也没瞧彭赋一眼,不过即便不瞧,也知他必是一副卑微谄媚之态。
那道士顿了一顿,若有所思,突然一手抽出背后长剑,朝向彭氏二人脸上,“唰唰”一阵舞动。只吓得他二人立马便会毙命般嚎叫:“道长,饶……饶命。”之后又听到“唰”的一声,那道士已还剑入鞘。
待再看彭氏二人时,他二人脸上已多了些血痕,再仔细一看,他二人左右面颊上,被那剑尖划出了“骗子”二字,伤口深入毫许,日后即便伤口愈合,这两字怕是也永久留在面颊了。
那道士道:“有这记号,你二人可不会再骗人了罢?”说话间哈哈一笑。
彭氏二人只觉脸上一阵生疼,互望着对方,但见对方脸上鲜血淋淋,他二人本就是双胞兄弟,模样相差不大,看着对方脸颊就如同看着自己一样。
他二人心中有所怨气却也不敢向那道人发作,只得悻悻的道:“多……多谢道长饶命,我兄弟二人定会痛改前非,从此安分守己,再……再也不以骗人来讨生活了。”说着他二人扶持着朝庙门退去,出得庙门,更是慌慌张张的一溜烟跑了。
那道士转首向程妙手道:“他二人既未犯下害人性命的恶行,贫道便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作恶多端,却容你不得。”说着慢慢抬手,举起右掌,像是要往程妙手脑袋上击去。
只见程妙手慢慢闭上眼睛,一副凛然不惧的神态,像是在闭目待死。
紧要关头,黄休却开了口,道:“道长,我……我瞧他自幼遭逢大难,孤苦伶仃。他虽杀过人,杀得却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于天下百姓也算是件好事。至于那偷鸡摸狗伎俩,我想这次给他些教训,也就是了。”
程妙手万料不到黄休竟会为自己说情,心里拿不准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难道是嫌自己死的太便宜了,要教他死前也多受些苦楚?只哼了一声,神情漠然,显然没有要向黄休道谢的意思。
黄休却也不以为忤,接着道:“昨晚听你说来,你爹爹他为人忠厚,他若是知道你今日空有一肚子学问,却又步你那姐夫……”
话未说完,只听程妙手薄怒道:“他不是我姐夫!”
黄休轻叹一声,道:“是,是,步……步那贼人后尘,不知你爹爹他得多心痛,他在天之灵又如何能安心?”
黄休顿了顿又道:“你……你只不过是见了一个饱读诗书又假仁假义之人,难不成这天底下的读书人竟都如此?我瞧未必!”
那道士听了黄休之言,颔首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明镜高悬的清官,惩戒贪恶,救民于水火,可是不小的功量;可他要是一个贪赃枉法的恶官,学问越大,为祸也便越大了。”
程妙手听黄休说起他爹爹,心中不觉有愧,想是他这几年,光想着报仇,竟不知不觉间,与他爹爹的期盼竟背道而驰,不禁慢慢的低下了头。
黄休又道:“我瞧这道长,也是明事理的人,你……你向他求个饶,再立个誓言,日后考取功名,做个清官,也算为你之前的恶行将功赎罪。”
程妙手道:“大丈夫死则死尔,向他人跪地求饶又算怎么回事?”
这道士大笑一声,说道:“好,跪地求饶又怎算是大丈夫!你这句话倒也合贫道我胃口,贫道今日饶你便也能饶你,不过……”说着突然抽出长剑,向程妙手左右双手点了上去。
只听程妙手“哎呦”一声,双目凝视着他那两只手掌,但见他左手五根手指齐断,右手也只剩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
待那道士还剑入鞘后,道:“我给你留下三指,也不耽误你握笔,有本事就去考个功名,为民请命。哼哼,那……那偷鸡摸狗不入流的本事嘛,哼哼,你好自为之。”
程妙手一言不发,悻悻的转首就要出得庙门,就此离去。
黄休道:“程兄,你日后保重了。山不转水转,将来做了官,咱们也有再见的那天。”
程妙手哼声道:“为什么再见?还是不见的好。”
黄休沉吟笑道:“刚才你说过要请我喝杯酒的是不是?我眼下既然没死,你这杯酒就不能胡乱洒在我坟前了。难……难不成你想赖账?”
程妙手道:“哼,亏你也算个公子哥儿,一杯酒钱还算的这么门儿清。”说完便出了庙门。
黄休待程妙手走后,赶紧向那道士行礼,道:“今日道长出手相救,这救命大恩不敢言谢,在下一定日日三柱香,向老天爷祷告,教老天爷保佑道长你长命百岁。”
那道士摆了摆手,道:“你叫黄休,来自汴梁?”
黄休喜道:“是是,是叫黄休,也是来自汴梁。”
那道士又道:“那这一人上路,岂不危险?还是赶紧回家去罢。”
黄休道:“不不,我不是孤身一人上路,还有个伙伴儿……”
话未说完,突然想到了贵宝,忽又大嚷着叫道:“道……道长,我那同伴儿,被……被他们另一个强人掳到那乱坟岗了,要……要在那害他性命。不……不过已过了好几个时辰了,眼下不知还活没活着?”黄休语无伦次的说着,更是拽着那道士宽袍大袖,出了庙门。
他二人匆匆奔到那乱坟岗,这时天色大明,一座座的坟头,或高或矮,参差不齐的延伸出去,放眼望去,哪有半个人影?
黄休眼眶中噙着泪水,在这空旷的坟间,不住的大喊着:“贵宝,贵宝……”
喊声远远的传了出去,但见树上的乌鸦被惊的离开栖巢,“嘎嘎”的叫着飞走,桑榆暮景,天地间说不出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