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七止三人来到海边,沿着海边漫无目的的走着,黄休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那酒糟鼻的先生有何本事,其貌不扬又爱喝酒,学问么,哼哼,也不过如……”这个“不过如此”的“此”字,黄休没有说出口,在他心里这酒糟鼻的先生实乃是大大的有学问,只不过对他的所作所为,又是看不惯而已。
木七止一歪嘴,道:“黄兄,怎么,你觉得你的学问大得过先生?不知先秦的诸子百家,黄兄你是否都有涉猎?另外,茶道、对弈、乐谱……你也都懂上一些?”
刘娥惊道:“七止,你……你说的这些,那先生可都懂?”
木七止道:“他非但都懂,还精通于各道。否则,村里人又怎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那遭罪,又都不敢吱一声?还不是怕惹恼了先生,先生一气之下便不教了?”
黄休奇道:“这可奇了怪了,你木七止无父无母,逍遥快活多好,多了这么一个先生管教,岂非大大的糟心?难不成你是有意在他那找苦头吃?”
黄休顿了顿又道:“不……不过你见了他,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这……这可不是你一贯做派。”
木七止道:“我又不是贱骨头,巴不得没他管教,可……可先生好像天生和我过不去,他虽教唆我在外面干坏事,可我作弄人的一套,在他手里又全然不管用。”顿了顿他又道:“怎么黄兄,你要是不服气,也跟着先生念念书,我也好瞧瞧你有什么好手段。”
黄休只哼了一声,又道:“一个整天就知道喝酒的教书先生,也配我跟着他念书?你们瞧瞧他那酒糟鼻,是不是像那猴屁股?教我的夫子,个个都是名仕大儒,哪一个也没他那样的。”
刘娥问道:“黄公子,你说教你的夫子都大有才学,你是不是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罢?”
木七止嘻嘻一笑道:“娥姐姐,这世上净是些欺世盗名之人,你瞧他这乞丐样子,又怎会是生于书香世家?我瞧呀,他莫不是个江湖骗子?”
黄休恼道:“哼,谁是江湖骗子了?”
木七止道:“那黄兄你真是来自书香世家?”
黄休想他那一家子虽也读过些书,但常年马上马下的,又怎么能算作是书香之家?只见他嗫嚅的道:“我……我家也不是书香之家,不过……”
木七止道:“不用不过了,不是就不是,还强词夺理什么。”顿了顿他又道:“不过黄兄你放心,就算你出身卑微,又或只是个江湖骗子,我和娥姐姐也不笑话你就是。”说完又嘻嘻笑了起来。
黄休一时恼怒,刚想反驳,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大大不妥。黄休闭口不言,只管沿着海边往前走。
刘娥见黄休被七止挤兑的心有不快,也有意出言安慰,可是她一个姑娘家,这温言软语又如何轻易的说出口?她无话可说,也只好静静的往前走。
木七止说黄休是个江湖骗子,不过是话赶话的说到而已,他黄休一个呆木疙瘩,又怎么能是个骗子?他能别教骗子骗,那就烧高香了。
如此他三人便静静在在海边走着,吹着海风,踩着沙滩,这一路走来,却也惬意的紧。
过了一些时候,刘娥突然“咦?”的一声,道:“那块石头好大!”说着便伸出手指,向前指去。
黄休顺着她手指指向瞧去,只见一块七八丈高的巨石耸立在海边,形状竟像是个老者在瞧向大海,海鸥在天上盘旋,时不时又栖息在它上面。
这巨石被浸在海水里,离着岸边不过三五丈,海浪一个一个的涌上来,拍打在这块巨石上,浪花四溅。
黄休突然想起奚姥姥说的石老人,那石老人住在一块巨石旁边,那巨石的形状像是一个老人在遥望大海,等着出海打渔而归的孩子们……
只听黄休叫嚣的道:“那……那便是石老人?”
刘娥心头一喜,说道:“奚姥姥果然没说错,那石头当真像是一个老者,他遥望着大海。七止,你和我们说说这石老人的事,奚姥姥说要不是这石老人,你早就死了,他……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说着向木七止瞧去。
他二人回头一见木七止,只见他抬头望着那块巨石,脸色大变,一副惊慌的样子,牙齿咯咯打战的道:“怎……怎么不经意间,竟……竟来到了这儿?”
黄休朝木七止笑道:“嘿,你这话说的,他一个又瞎又聋的老人,还……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该时常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儿么?他老人家要是一不小心被浪给卷了进去,你这辈子又如何心安?”
木七止颤声道:“他……他又如何会被海浪卷进去?”
黄休道:“嘿,你好没良心!石老人他当年就不该救你,救了你这只白眼狼,你便对他不管不问了?哼,他这又瞎又聋的,独个儿在这海边怎么过活?”
刘娥瞧木七止神色有异,问道:“听奚姥姥说,这石老人虽然又瞎又聋,要是有人走近他那一里之内,他便都能知道,这……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刘娥声音发颤,显然觉得这事儿有些邪门儿,可是既然是奚姥姥所言,她一个老太婆,自然又不会平白无故的说谎骗人。
木七止道:“那……那还有假!他虽然又瞎又聋,可……可比别人耳聪目明的还厉害。”
黄休疑道:“难道他这又瞎又聋,全是装出来骗人的?而实际上他是既不盲,也不聋,可……可是一个人要想装瞎作聋,又怎么能装得了几十年?除非……除非……”
刘娥问道:“除非什么,黄公子,你想到了什么?”
黄休道:“除非这里面隐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这才处心积虑的装瞎作聋,他既然下这么大的血本儿,想来这其中的秘密必定非同小可。”
刘娥听了在理,点了点头,道:“是,必定是这样。”
木七止却哼了一声,不置一词,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对黄休的一番言论不以为然。
刘娥问向木七止,道:“七止,你觉得黄公子说的不对?一个人又瞎又聋,却又‘耳聪目明’,不是在装神弄鬼,又是什么?”
木七止淡淡的道:“只因他有鼻子。”
黄休一听,更是破涕笑道:“你这么大的人,也……也是说话不着调,一个人有鼻子,这……这鼻子它又如何能见得了东西,听得了声音?”说着向刘娥瞧去,像是有意在取笑于木七止说话的不三不四。
木七止却正色道:“我之前何尝不是这么认为?可……可是……”
刘娥问道:“七止,可是什么,难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木七止道:“也不能算是难言之隐,就……就是有人要挖去我的眼睛,刺聋我的耳朵,你们觉得还有没有趣?”
刘娥惊道:“什么人要挖去你的眼睛,还……还要刺聋你的耳朵?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木七止道:“我先前也觉得石老人他……他有些古怪,一个人又瞎又聋的如何却能‘耳聪目明’?我每回偷偷的来他这儿,可……可每回都让他识破了机关,把我给揪了出来。我也怀疑是不是他在暗地里捣鬼,实际上他眼不瞎,耳也不聋,我还当面质问于他,可……可他就要挖瞎我的眼睛,刺聋我的耳朵。”
黄休二人不解的问道:“这……这又为何?”
木七止道:“石老人他说,一个人没了眼睛,也没了耳朵,那他的鼻子自然就灵了,久而久之,不需要眼睛、耳朵,他便能闻得到究竟是谁来了,又来干什么。我……我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说……说也想跟着他学那鼻子的本事,想不到……想不到……”
刘娥问道:“想不到什么?”
木七止道:“想不到他要先挖去我的眼睛,刺聋我的耳朵,还说只有这样,才能学好那鼻子的本事。”
黄休、刘娥二人哑口无言,他二人均想:“一个人没了眼睛,也没了耳朵,难道鼻子就会灵?可是自己既有眼睛,也有耳朵,自是无法验证真伪了,可……可是要自己去验证,就得先挖去眼睛,刺聋耳朵,这又如何能去做?”
刘娥又问道:“那……那之后呢?”
木七止道:“之后我每回来石老人这儿,他……他就要挖瞎我的眼睛,刺聋我的耳朵,我虽也想让自己的鼻子更好使一些,可……可也更想保住我的眼睛和耳朵,你……你们说我还敢不敢来他这儿?”
黄休二人听了木七止的话后哑然无语,心想:“一个人只需一只鼻子就能代替眼睛和耳朵,这么新奇的事还是头一回听见。今天定要去瞧个明白,看看是不是真像七止所说的这样。”
黄休道:“既然如此,咱们去拜访一下这位石老人,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木七止道:“要去你们自己去,我可不去。”
黄休嘿嘿的坏笑道:“我……我和刘姑娘又不想学石老人他那鼻子的本事,自然是不用怕他挖瞎我们的眼睛,刺聋我们的耳朵了,不过……不过七止你么,唉,原来……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刘娥听黄休在有意挖苦木七止,向黄休斜视了一眼,又温言的和木七止说道:“有娥姐姐在旁,你还怕什么,那石老人真要挖瞎你的眼睛,刺聋你的耳朵,那也得娥姐姐同意不是?”
刘娥顿了顿又道:“我瞧七止你要是少了半只眼睛,半只耳朵,那可无趣的紧,娥姐姐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未等木七止再出口说话,黄休、刘娥二人已一人一个胳膊的架着木七止,便笑呵呵的朝那块巨石走去。
行到近处,果然看到一个老者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块巨石旁边,只见他面色黝黑,裸露着的皮肤黑一块白一块,显然是被海边的日头暴晒所致。
此时,他盘膝所坐的那块石头,早已被潮水浸没,海浪一个一个拍打在他腿上、腰间,激起的浪花又洒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可是这石老人却置若不理,只是一只手支颖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望向大海,这形态倒真与他旁边的那块巨石颇为一致。
一旁的黄休、刘娥二人手心里却为他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么大的浪,潮水也都快涨上来了,怎么他还不上来?说不好一个浪打来,就……就把他给淹死了。”
木七止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黄休上前躬身一礼,说道:“石老人老伯,你好,我和刘姑娘,还有七……在村里听说你一个人在海边住,特意过来看看你。”他想说还有七止,可是回头一看木七止却在打哆嗦,就没有把他也说出来。
三人只见石老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儿,望着大海。
黄休心想:“糟糕,他既然又瞎又聋,我这又是打躬作揖,又是一番客套的,他又如何能知道?可是,七止不是说他的鼻子灵吗?还说他这鼻子能‘听’的见声音,‘瞧’的见东西,难道我们果真又被七止给骗了?”
突然,从这石老人嘴里飘出三个字“四个人。”
这声音虽然轻微,他旁边的海浪又是一个一个的打来,轰轰作响。可是这三个字“四个人”却清清楚楚的飘进了他三人的耳朵里。
刘娥道:“哎呀,老伯,我们这次确实来了三个人,七止他也来了,看来想瞒你果真瞒不住,你老人家的本事真令人大开眼界。”说着把木七止往她身后藏了藏,想是有意要保护他,别让这古怪的石老人当真把木七止的眼睛给挖了出来,耳朵也给刺聋了。
那石老人又说话了:“四个人。”还是这三个字,声音冷冰冰的,怕是比跟前的海水还冷。
黄休禁不住的打了个冷战,说道:“老伯,是……是四个人,我们三个,还有你,可不就是四个人嘛。”
那石老人又道:“你们来了四个人……”
黄休忍不住的要笑出来,心想:“他这鼻子的本事怕也是个三脚猫,明明就只有我们三个,哪来的第四个人?”心念及此,却也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看是否还有别人也在附近,可……可是山野寂寂,又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儿?
黄休回过头来,朗声说道:“老伯,我们当真只来了三个人,怕是你‘闻’错了罢?”这话刚说出口,便觉得不妥,这岂不笑话于他没有眼睛和耳朵?
只是那石老人像是不以为忤,淡淡的又道:“三人在岸上,一人在海里,三个活的,一个死的……”
话音甫毕,只见木七止惊慌失措的瞧向大海,因为他知道,石老人是绝不会说假话的,他非但不会说假话,说的话也一定错不了,他说有一个死人在海里,那就一定会有。
黄休二人心里虽也大吃一惊,却嘀咕着:“这又瞎又聋的老人,难道是在故弄玄虚,好教旁人都怕了他?”
突然听木七止叫道:“那,在那!”
黄休二人见木七止惊状万分,顺着他的手指指向瞧去,可是阔无边际的大海,一浪一浪的起伏着,又哪里能见到半个人影儿?
只听“扑通”一声,木七止从海边的一块石头上跳了下去,跟着朝大海里游去,他的头露于海面上,离着岸边越来越远,头也越来越小,最终小到一个点。
那个点停着不动时,好像旁边又多了一个点,后来,这两个点又越来越大。
游到近处,只见木七止一只手拍打着海水,另一只手却架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显然是个死人。
黄休还未等木七止上岸,长叹一声,道:“大海无情,想不到长居海边的人也会被淹死。”
石老人漠然的道:“不是淹死,是毒死。”
黄休更是吃了一惊,心想:“毒死?这里民风淳朴又僻于大海一角,谁又会下此狠手?”
木七止把那死人拖上沙滩,只见他一身道服,头顶上原本插着的发簪,却已不知去向,披头散发的遮住面部。
黄休见这尸体已浮肿不堪,显然是在大海里漂了些时日,他又如何敢走近,瞧瞧他是不是如石老人所言,竟是被毒死的?
木七止撩了撩那尸体脸上的头发,突然“啊”的一声惊叫起来,结结巴巴的道:“怎……怎么会是他?”
黄休二人追问道:“他……他是谁?怎么,七止,你……你认识他?”
木七止脸色发白,道:“他……他叫辛千楚,是上清宫首席大弟子,怎……怎么会突然死在海里?”
刘娥道:“刚才石老人说,这人是被毒死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瞧瞧他的致命伤在哪?还未说完,木七止便扒开了他的道服,只见心房处殷红如血,一条血痕顺着心房由深及浅的延伸到左臂,跟着又从左臂延伸到左手的食指指尖。
黄休不寒而栗的道:“这……这该是中毒的缘故,好……好厉害。”他说这“好厉害”的时候眼色瞧了瞧这尸体,又瞧了瞧那石老人,不知是在说这毒好厉害,还是那石老人的鼻子好厉害。
刘娥也顺着黄休的眼色瞧向石老人,只见那石老人已转首过来,他眼圈乌黑,双眼紧闭,可不是个瞎子?在这巨石旁边,海浪轰轰声的打来,他又恍然不觉,也必定也是个聋子了。
这又聋又瞎的老人,难道就凭一只鼻子,真能“听”的见声音,“看”的见东西?可这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又不容她不信。
木七止怔怔的道:“也……也只有使毒,才……才能杀的死他。不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这么厉害。”
刘娥、黄休二人初走江湖,更是不识得,这一条血线通到心房,究竟是什么毒药?
石老人喃喃的道:“百步夺命散,中了这百步夺命散,每走一步路,左手食指上的血痕就会行得一寸,走上百步,这血痕就到了心房。一旦到了心房,那这人的性命便被黑白无常给夺了去,任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刘娥惊道:“这……这么厉害的毒药,老伯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石老人又转首过去,一只手支颖着脑袋,望向大海,再也没向他们瞧上一眼,嘴上自然也没再说话。
黄休还想再问,便被木七止拽了过去,说道:“他想说话,自然会说;他不想说,任谁让他说,他都不会多说一个字。黄兄,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
黄休道:“那……那这道士无缘无故的被人毒死,咱们是不是应该上山通风报信?他们对头居然有这么厉害的毒药,好教山上的道士提前有个准备。”
木七止道:“哼,有对头来了那才好呢!我倒想瞧瞧那群臭道士还敢不敢再作威作福。”
刘娥却脸色大变,自言自语的道:“这‘百步夺命散’这么霸道,要是这贼人真冲着他去,不知他……他能否对付得了?”
黄休疑道:“刘姑娘,你说的他是谁?我觉得还是七止说的对,莫要多管闲事,惹火上身,这……这毒药这么厉害,别平白无故的把性命给丢了。”
刘娥一脸的不虞,说道:“既然山上有凶险,我自是要去的,黄公子,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不懂武功,就不要上山了。”
刘娥说完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崂山,隐隐约约依稀可见那山上的道观,一转身,便朝着上清宫的方向走去。
黄休心里一慌,哪容他想想此番山上,必定凶险万分?他见刘娥孤身涉险,他又如何放心得了?追上去道:“刘姑娘,遇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我又岂能临阵脱逃?我自是要跟你一块儿去的。”
黄休一转首,又诧异的道:“咦?七止,你怎么也来了?你难道不怕那‘百步夺命散’?我瞧你这机灵鬼,心窝子上无缘无故的长条血痕,可……可不太妙。”
木七止笑着道:“嘿嘿,要是有什么闲事,我又不去管管,又怎么能睡得着觉?”
黄休道:“那……那定是大大的睡不着觉的,不过……”
刘娥见他二人也要随着她去山上瞧瞧,心里自是感动,便问道:“不过什么?”
黄休又道:“不过一旦他中了那要命的毒药,就此一命呜呼,那……那还能睡不着觉?那……那可是一睡不醒了是不是?”
他话未说完,便又觉得不妥,这不是咒他木七止要丧命在这山上?这段时日相处以来,他觉得七止这孩子,虽爱捣乱,却也能给人带来无尽的欢乐,又怎么忍心他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