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但求平安到达那神农架,实不愿在路上节外生枝。
马车顺着这山野道路缓慢而走,虽是不快,可总比两条腿的人要快一些。
可奇怪的是,突然从马车后面又传来一个吆喝声:“补锅啦,谁家的锅破了,出来补锅了?”
听了这声音,木七止只觉甚是熟悉,可当他一回味,不禁脸色大变,他拉动马缰,马车停了下来,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个补锅老汉,又背着他那八十三斤的物事在路上走,一边走一边吆喝。
刘娥也掀开车帷,脸上一变色,督促着木七止道:“怕这事情太也蹊跷,快……快走。”
随后马鞭一扬,四蹄两轮的马车在这豫南道上疾驰而走,如此急行了一顿饭时辰,木七止心想:“那补锅的老汉太也古怪,他身负武功,却又有意在隐藏,难不成是冲着我们而来?”
他不再急催马车,马车又缓慢而行,可这也比两条腿走路要快一些,临近傍晚,太阳快要下山,西边的山际间红霞满天。
木七止正欣赏着这山间景色,忽然又听见马车后面传来吆喝声:“补锅啦,谁家的锅破了……出来补锅啦。”
这吆喝声一起,刘娥和木七止面面相觑,心想:“果然是被盯上了,不知这补锅老汉是什么来头,他们二人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么一个对头。”
刘娥道:“快,快走。”
木七止也觉此事大有蹊跷,马鞭一扬,马车在路上奔的更快了。
刘娥、木七止二人生怕马车一慢下来,那补锅老汉便赶了上来,这人身份不明,又透着诡异,他二人与他素不相识,自不会是一路人。
木七止心里还想:“这一路上没招惹过什么人,难……难道是朱扒皮?我骗了他一百粒珍珠,这可是不少的银子,他花银子请个高手来找我晦气,原也是不过分,可……可这补锅老汉又不像是冲着银子而来,那……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木七止想破了脑袋也猜测不透,索性他挥着马鞭,在这豫南道上,连夜而驰。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天上连半块乌云也没有,月色明亮,直如白天一般,一夜的疾驰,即便那补锅老汉脚程再快,怕也追赶不上。
往后的路上,果真没再听见那补锅老汉的吆喝声。
又过了十来天,他二人来到了鄂中,此地距离鄂西的神农架已不说远,可是一路而来,道路越发的崎岖,山谷、高岭一个接着一个,越往西去,地势也越高,最后马车无论如何是走不了了。
他二人只得撂下马车,徒步而行。
木七止身上的剧毒,发作起来一天厉害过一天,当真是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肉一块一块的撕下来,后来他剧毒发作,即便是整个人浸在河流里,那也无济于事。
刘娥在他抵受不住痛楚的时候,往往一掌把他击昏了过去,再拿着湿毛巾一遍一遍的擦拭木七止炙热的身子,在他昏过去的时段里,刘娥也不知暗暗的掉了多少眼泪。
道途上的人,往往有银子也不一定能换来一桌菜肴,一间客房,荒山野岭又怎么会有一桌菜肴,一间客房?
他二人在这傍晚时分正巧遇到了一处小酒家,当真是喜出望外,订了一间客房,叫了一桌佳肴。
吃饭间一个中年书生走了进来,见他身材消瘦,一袭粗布长衫,背上背着一只偌大的竹制书箱,走起路来,咣当咣当的直响,显然是里面没装几本书,他面色红润,一捋漆黑光亮的山羊胡子长在颏下。
这中年书生一只脚刚跨过这酒家的门槛,便念着一句李太白的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哈哈,哈哈,真是好诗。”
这时一个跑堂的小厮笑着迎了上来,道:“秀才大老爷,你这边请,小店的酱鸭舌、猪肘子、铁狮子头最是有名,你要是吃不惯这么油腻的,小店还有清炒竹笋、爆香油菜、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保管教你吃……”
那中年书生未等这跑堂的小厮说完,道:“一壶酒,就先来一壶酒,喝了酒人就精神了,人一精神,嘿嘿,什么山珍海味,不吃东西也都饱了。唉,酒可真是个好东西。”
那跑堂的小厮脸色一沉,心道:“原来是个穷酸秀才。”
那跑堂小厮刚要转身,那中年书生小声的凑到他耳边,道:“酒,有没有剩下的?”
那小厮不明所以的道:“酒自然是越陈越香,咱家店里的酒都是藏了十几年的老酒……”
中年书生嘿嘿一笑,道:“我说的酒,是……是说别的客人没喝完,就剩下了。”说着就和那小厮使了个眼色,这中年书生自是囊中羞涩,想少使些银子,只吃些别的客人吃剩下的酒。
那小厮像是回过味儿来,冷笑了一声道:“你这秀才大老爷,是进京刚回来罢,路上的盘缠用光了,那也不打紧,等皇榜一放,一连中他个状元、榜眼、探花的,还怕喝不了好酒?”
这中年书生如何听不出他是在有意挖苦?只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这次落第……落第……下回保准……”
话未说完,只听那小厮扬长而去,道:“等着,不过那酒也真是好酒,可不能太便宜给你。”
中年书生点头道:“是,是,那……那自是不能太便宜的给我。”
刘娥想来这书生考试不中,落魄回乡,一路上盘缠用光了,他人又好酒,不得不低三下四的讨些别的客人喝剩下的酒,心里不禁同情起他来。
她想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有此缘分在路上遇见了,何不请他喝一顿酒?转眼瞧向木七止,只见木七止面现惊诧之状,鼻子不住的嗅了嗅,又嗅了嗅,一会儿额头上竟渗出黄豆大小的冷汗出来,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刘娥不明所以,颤声的问道:“七止,你……你体内的剧毒可是又要发作了?”
木七止把身下的长凳一摆,轻轻笑了一下,道:“娥姐姐,我身前的菜你够不着,你坐了我边上来,明天还得赶路,今儿可得把肚子填饱了。”
刘娥一脸茫然,心想:“他跟前的菜,我自是能够着的,为何……”
只见木七止频频和自己使眼色,虽然她一头雾水,当即道:“好啊,我最爱吃你跟前的这道酱鸭舌了。”
说话间刘娥起身和木七止并排而坐,如此,那个中年书生只顾自斟自饮,抬头也只见刘娥和木七止二人的后脑勺。
木七止不停的挪着屁股,直和刘娥紧紧的挨着,最后两人的胳膊都缠在一起。
木七止一边谈笑风生的吃菜,一边用手在刘娥的手心里写着字。
木七止写道:“万万不可回头,脸上更要不动声色,切莫让敌人起疑。”
刘娥跟着写道:“有敌人么?”
木七止写道:“你猜这中年书生,他是谁?”
刘娥写道:“我又不识的他,就知道他是个落地秀才,还是个穷酸秀才。”
木七止写道:“说出来,都怕你不信。”
刘娥写道:“难道他不是秀才?”
木七止写道:“他可不是秀才,他就是一路上尾随咱们的补锅老汉。”
刘娥听了身子一颤,刚要回头,被木七止抓住了她手,她这才没有转过头来,否则她脸上的惊诧之色,被这中年书生见到,还能不起疑?
刘娥写道:“这……这中年书生就是那补锅老汉?这……这怎么可能?”
木七止写道:“我虽学不来石老人那鼻子的本事,他那鼻子直能当眼睛和耳朵了!可我要闻出一个人的气味,保准错不了。哼,他乔装的不错,我要光用眼睛,也是瞧不出其中的破绽。哼哼,看来我这鼻子的本事倒是没白练,今天果然派上了用场。”
刘娥闭上眼睛,慢慢回忆这个中年书生的形貌,与那补锅老汉可不是有□□分相似?他虽乔扮的极好,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同,要想把这二人联想成一个人,原是很难的。
可这机关毕竟被木七止识破了,他偷偷的跟石老人学那鼻子的本事,不成想竟派上了大用场。
只听“嗒、嗒、嗒”的声音响了起来,又有一个人进了这小酒家。
木七止鼻子又是嗅了嗅,脸色更是大变,举起的筷子都拿捏不住,“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刘娥见他惊恐万状,大是有异,便在木七止手心里写道:“又是哪里不对头?”
木七止又写道:“进来的这人,就是豫南道上那茶肆老叟。”
刘娥心里一惊,写道:“那个茶肆老叟?这里离着那茶肆有上千里路,那茶肆老叟又怎么会来?”
跑堂的小厮见有客人来,又迎了上去,笑着道:“老郎中大夫,你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店?”
木七止、刘娥二人背对着酒店门口,自是看不到进来这人究竟是个茶肆老叟还是个老郎中,他二人只是心里嘀咕:“老郎中大夫?”
只听那“嗒嗒”的声音又响起,原来进来的这人是个老郎中,他背上背着一口药箱,头上戴着一顶郎中帽,两只眼睛的上下眼皮贴在一块,竟是个瞎子。
这老郎中手里拿着一根竹棍,“嗒嗒嗒”的敲着路面,人也随着这“嗒嗒”声,在慢慢往店家里走,最后一只手摸到了桌子,跟着又摸到了凳子,这才坐定身子,道:“先吃饭,再住店。”
跑堂的小厮长声道:“好嘞,客房一间,先给这大夫预定好了。”
这小厮跟着又问向这老郎中:“大夫,你今儿要吃些什么?要酒么?”
老郎中道:“一壶酒,菜么,就拣几个好菜上。”
这小厮有些踌躇,清了清嗓子道:“小店小本生意,可……可从来不赊账。”他见这瞎子郎中,要菜的口气不小,可一个瞎子又能怎么挣来银子,莫不是来吃白食的?
这老郎中又如何听不出这小厮言外之意?他头一扭,像是不屑的去看这小厮,其实他是个瞎子,就是把这小厮搁了他眼皮底下,他也瞧不见。
这老郎中慢慢的伸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来,“当”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这小厮一见银子,更是眉开眼笑的道:“得嘞,二十年的女儿红一壶,还有酱鸭舌、铁狮子头、爆香油菜……”
不一会儿菜都给这老郎中端上来了,这小厮狐疑问道:“老大夫,你老做的是什么营生?”
那老郎中哼了一声,道:“瞧你眼睛都红了,怎么?你这小子也想学老朽的手艺?”
那小厮嘿嘿的赔笑道:“你老这么本事,就……就不知道我学不学得来了。”
那老郎中道:“手艺倒是不难学,就……就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嘿嘿,老朽向来是不传手艺的。”
那小厮听了脸一沉,哼了一声,道:“胡吹大擂谁不会,哼,怕这银子来的也是不明不白。”
老郎中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药到病除,童叟无欺。”
那小厮道:“嘿,你老到底卖的什么药?什么药就能药到病除了,这我可不信。”
那老郎中道:“什么药?专治眼疾的药,什么青光眼、白内病……只要是眼疾,统统都是药到病除。”
那小厮哈哈的大笑了起来,道:“你这老头儿,当真有趣,你自个儿都是个瞎子,要是真能药到病除,你怎么不把你的眼睛也治好?”
那老郎中道:“老朽虽是个瞎子,你没瞧见老朽和不瞎也没什么两样么?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想去哪就能去到哪。”
那小厮一想不错,心里却暗骂一句:“老东西,明儿走路摔不死你。”
刘娥心里突突直跳,那茶肆老叟还有那补锅老汉,尾随了他二人上千里路,这两人开始是补锅、卖茶的,现在摇身一变竟成了落地秀才和老郎中了,这里面不是有鬼又是什么?
刘娥在木七止手心里写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木七止顿了一顿,又写道:“不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娥写道:“这又是什么办法?”
木七止只偷笑了一下,朗声说道:“小二,酒菜也吃饱了,客房备好了没?”
那小厮接口道:“两间上等的厢房早就备好了……”
话未说完,木七止道:“一间就好,再来客人要是没房间了,还能把人打发走了?我二人委屈委屈,也给你行个方便。”
那小厮脸色一变,心里更是暗骂了一句:“穷鬼。”
这小厮脸上刚一耷拉,只听木七止道:“小爷我倦了,你出门帮小爷买点路上吃的、用的,明儿还赶路,剩下的银子么,就算是留给你自个儿罢。”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那小厮一听,更是眉花眼笑,道:“这儿我最是熟了,哪家的卤肉香,哪家的面饼嚼起来有劲道,这个镇上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知道的。”说话间,把桌子上那锭银子藏在袖中,生怕掌柜的一不留神给瞧见了。
这小厮接着问道:“小爷你要买些什么?”
木七止道:“你不忙的话,跟我来房间,我好慢慢的问一问,你们这儿什么东西最有名。”
那小厮道:“不忙,不忙,小爷咱这就去客房,我们这儿刘姥姥家的糖炒栗子最有名,还有巷子东首,陈老头儿家的卤豆干,还……还有……”说话间,他三人进了客房。
木七止进了客房,把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又和那小厮道:“照着这清单买,买全了的话,这一锭银子也是赏你的。”说着从怀里又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这小厮当真是喜出望外,赶紧去拿银子,刚一伸手,就被木七止打了一下手背,道:“这锭银子,可是等你办完了事才能给你。”
那小厮缩回了手,嘿嘿的干笑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办,保证办的明明白白的。”
木七止道:“哼,你要是对外声张了出去,别说这锭银子了,就是你袖子里的那锭,也得给小爷我还会来。”
那小厮道:“小爷你把心放了肚子里,小的我在这镇上有个外号,叫作‘瓶子’,你道他们为什么叫我‘瓶子’?还不是小的我守口如瓶,就连晚上睡觉,我都自个儿把嘴巴给堵上。”
刘娥问道:“你晚上睡觉为什么要堵上嘴巴,这样岂不憋得难受?”
那小厮道:“小的是怕做梦的时候说梦话,把不该说的话给说出去。”
木七止嘿嘿笑道:“有出息,当真是有出息。”
这小厮打开这张纸,只见上面写的东西,又是老头老太太衣服,又是头发、胶水,还有什么面粉、黄蜡等等。
这小厮心里嘀咕:“这人什么毛病?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过既拿了银子,还不把这事儿办的妥妥的?那锭银子可还没拿到手哩。
第二天,天微微亮,迷雾笼罩着这个小镇,镇子里的公鸡还没叫,就听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的叫卖声:“刘姥姥家糖炒栗子……又脆又甜的糖炒栗子……”
在这小酒家的门口对面,一对老头老太太叫卖着糖炒栗子,老人家觉少,睡到半夜就睡不着了,四更天就起来炒这糖炒栗子,他们也不图挣那几两银子,他老两口都快老死了,挣了银子难道还能带到棺材里?
他们就图有个事儿干,人都快老死了,要是不把一天当成两天来过,岂不太亏了?
随着一声公鸡啼叫,只听“嗒嗒嗒”的声音从这小酒家传了出来。
跟着酒家的门“吱——”的一声开了,那老郎中随着那“嗒嗒嗒”的声音,踱出步子,他手里的竹棍“嗒嗒嗒”的敲着地上的青石板,就围着这小酒家“嗒嗒嗒”的踱着。
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儿,大早晨的没什么睡意,就在客店外面散散步,疏通疏通筋骨,谁又会起疑了?
东方的天际更是亮了,那个中年书生一身懒腰,走出这酒家,手里捧着一本书,念叨:“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人睡起觉来,最是精神不过,一天之中在早上背书更是事半功倍,可要是在客房里背书,还不吵的别的房客祖宗十八代的骂了出来?
一个书生,一个明年还要进京赶考的书生,大清早的在客店外背书,谁又会起疑了?
只听刘姥姥糖炒栗子的叫卖声,竹棍敲击青石板“嗒嗒嗒”的声音,还有那“子曰……子曰……”的读书声,混在一块儿,当真是好不热闹。
可是日头一点点的升高,只听那“嗒嗒嗒”的声音越来越快,听来直教人觉的少了老年人散步的惬意,那读书声也是时有时无,难道是他心烦意乱,无心背书?
又过了些时辰,太阳都能晒到屁股了,那中年书生竟意外的和那老郎中点了点头,那老郎中是个瞎子,别人和他点头他又怎么能看到?
奇怪的是,那老郎中竟和那书生颔首示意,突然他整个人竟像只风筝一样,嗖的一下飞了起来,贴在了一间客房的窗户上,那间客房不是别人的,正是木七止订的那间。
这老郎中顺着窗缝,向里面瞧去,里面哪里还有人?
难道木七止和刘娥早就趁夜走了?他二人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趁夜赶路?
这老郎中嗖的一下,又飘了下来,突然他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和那中年书生摇了摇头,那中年书生也是一脸惊诧,这二人脚下不停,向西奔了而去。
这一切都让叫卖糖炒栗子的这对老头儿老太太瞧见了,一对老头儿老太太瞧见一个会武功的老郎中,又有什么用?哪怕这老郎中明明不是瞎子,却是在装扮成瞎子。
可要是这对老头老太太竟是木七止和刘娥呢?你会不会觉得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