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便上前轻轻扣了扣门扉,轻声道:“主人家,在吗?”良久不见回声,心想:“难道这主人早就歇下了?”又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道:“主人家叨扰,我姐弟二人无意间闯了贵地,不速而来,望多多包涵。”
刘娥又再扣了扣门,扣门的声音更是大了,可在外等了半天,别说是有人出来了,就是里面半点动静也没听见。
木七止心想:“难道这的主人竟是个聋子?”他走上两步,伸出手来,刚要推门。
不料只听“吱吖”的一声,门慢慢的开了个缝,又一点一点的向里打开,跟着一股冷风袭来,这门像是被这阵风给吹开似的,可外面都没风,屋里又怎么会有风?
门开了,门却又不知是怎么开的。没有人,只有一阵风,风中带着股寒气,竟从屋里面刮了出来。屋里只见一盏煤灯置在桌上,一灯如豆,可在这漆黑的天地间,竟觉得它说不出的明亮。
木七止踏步便要往里走,一步刚踏过门槛,只觉一个人影从门后静悄悄的闪了出来。
他一瞥之下,立感背上冷汗直冒,一颗心“扑通扑通”的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儿,瞬间连气都不会喘了,禁不住的大叫:“妖……”可那“妖怪”的“怪”字,愣是硬生生的给咽回了肚子,他自是知道,一个人要是害怕,除了能让敌人更是肆无忌惮外,那可一点用都不管。
刘娥跟上一瞧,也是吓得脸都绿了,一把抓住了木七止的胳膊,否则这一眼瞧完,非得被骇的跌倒不可,只觉她手里抓着的胳膊,颤抖不停,显然木七止也是怕的要命。
他们真的瞧见一个“妖怪”,虽然他们从来没见过妖怪,也不知道妖怪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眼前的这个,除了“妖怪”二字,真的不知道还能唤它作什么。
这“妖怪”银发如雪,蓬蓬松松的堆在头顶上,耳鬓边上用红头绳扎着两只小辫,婴儿拳头大小的两只耳环和那小辫缠绕着。她脸上的皱纹,密的跟蜘蛛网一样,整张脸上更是涂满了胭脂,一张大嘴从左腮帮子穿到右腮帮子,嘴唇艳红如血,她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衫,格外刺眼,与她这百十来岁的年纪有些格格不入。
只见这“妖怪”打了个哈欠,他血盆大口一张开,里面的牙齿早已是七零八落,哈欠打完,说道:“要……要什么?”这声音粗重,又哪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木七止听他声音诡异,瞧向了他脖子,一见他脖子上竟有喉结,跟着嘴里“荷荷”的声音,那喉结也是一上一下的。
木七止突然想到了外面水潭边上那一堆堆的白骨,那些人在死前,要么写着妖怪,要么写着鬼,他的心更是突突的跳,心想:“之前我还不信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今晚上可不就见着了?这血盆大口一张开,多少人他吃不了?他要吃咱们,咱们跪地求饶难道会管用?”
后面的刘娥抓着木七止的手,在手心里写道:“该怎么办?”
木七止心里怕的厉害,可他自也知道“害怕、求饶”那都统统不管用,只见他朗声哈哈一笑,笑声干涩,极不自然,接着说道:“要……要什么,当然是要‘四季发财,五经魁首,六六大顺……’啊的来一顿酒,他乡遇故知,那……那可是人生一大乐事,非大醉一场不可,还……还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上喜遇良人,还不得喝上一千杯酒,不对……不对……老公公……啊不对……老婆婆,咱得喝上八千杯酒,一万杯酒,那……那才开心,不知你老这可有酒?”
他思想混乱,对眼前的这个妖怪,他实不知要如何搪塞,可傻愣愣的光站着不说话,岂不就是他二人怕了这妖怪?这妖怪一见他二人害怕,还不一口把他们吃了?
可他明明是个男妖怪,却偏偏扮作个女妖怪,这又是何意?难道他在故弄玄虚,不想以真身份示人?不知刚才木七止先叫了他一声“老公公”,会不会犯了他的忌讳?她一恼怒,张开嘴来,那可不是开玩笑。
这老婆婆一听,又哈哈的咧开她那血盆大口,这回她压细了声音,叫道:“老头子,有稀客来,说要喝酒,你还不把酒摆上?”
跟着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内房传了出来:“今儿晚上来了稀客么?哎呦,这……这可真是稀客,老太婆,上……上一回来稀客是什么时候来?”
这老婆婆一挠头,回了句:“怕是有五六年了罢,不过每回有稀客来,咱们就只请他喝一顿酒,这酒一旦喝多了,肉就酸了。”
只听内房那尖细的声音又传来:“是,是。唉,这肉要是太酸了,总……总觉的可惜。”
只见门口的老婆婆向门边上一闪,呵呵的一笑,笑容诡异,像是不怀好意,说道:“稀客,快请,进来喝酒,可……可也不要喝太多了。”
木七止和刘娥听着她与内房的声音一对一答,虽不是很明白,好像是人一旦喝多了酒,肉就会变酸,肉要是变酸了,他们就不会太开心。
人喝了酒难道肉真的会变酸?他二人从没吃过人肉,又怎么会知道?可这老婆婆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难道她吃过人肉?否则的话,她又怎么会知道喝了酒的人,他的肉竟是酸的?
木七止心下迟疑,这老婆婆虽然相邀入内,可他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似的,拔都拔不动。
他不进去,刘娥又怎么敢进去?
那老婆婆一把抓着木七止的胳膊,干笑了一声,道:“干嘛想要喝酒又不进来?”
木七止只觉手臂一凉,跟着又是发麻,被她抓着的胳膊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被她一带,一只脚又踏过了门槛,嘿嘿一笑,笑声颤抖,道:“为……为什么酒……酒不能喝太多,要……要喝的话,我……我就要喝个痛快。”
这老婆婆不让他喝太多酒,说喝多了酒,肉会变酸,他自然是偏要大喝特喝,肉酸溜溜的,你这老太婆难道还能下得了嘴?
那老婆婆又一笑,道:“好,好,今晚就依你,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说着拽着木七止的胳膊进了屋。
刘娥一直抓着木七止的衣裳,也就被一块儿拉进来了。
一张桌子,四只凳子,桌上一盏煤灯,灯光昏暗,木七止与刘娥坐定,那老婆婆伸出舌头在嘴唇边上舔了舔,瞧着刘娥,接着又瞧着刘娥的胳膊,赞了一声,道:“好漂亮的胳膊,又白又嫩。”说着就要在刘娥边上坐下。
刘娥被她瞧的心里发毛,又一听她赞自己的胳膊又白又嫩,噌的一下,站起身来,道:“七止,你……你和我换个位子。”
那老婆婆听刘娥不愿挨着自己坐,呵呵又笑道:“你这女娃子,是不是嫌我这老婆子太老了,就……就不待见我了?嘿,一会儿你挨着老头子坐罢,你可要小心他,他不光嘴不干净,手脚还不干净哩。”说着坐到了木七止边上。
刘娥见她不挨着自己了,便又坐下身去。
“酒来了……”适才屋里那尖细的声音又起,跟着一只干瘪的胳膊掀起了门帏。
一个老公公一手抱着个酒坛,一手拿着四只青瓷大碗,来到厅上,只听“咣当”一声,酒坛置在了桌子上,桌子上的煤灯都跟着摇晃起来,这老公公在这摇曳的灯光下,看来也颇为诡异。
只见他身材消瘦矮小,一袭结束道袍盖地,只露出半个脚尖,满头也是花白的头发,头发盘在顶上,上头插着一支道士发簪,满脸皱纹,打眼让人心生寒意的是,他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刀疤,把整张脸都划花了。
这老公公哈哈大笑一声,道:“倒酒!”声音尖细,一笑不要紧,笑起来牵动脸上疤痕,瞧来更是让人骇然。
木七止仔细瞧了这老公公一眼,见他虽是一副男子做派,但颏下光滑干净,没有一根胡子,连胡茬都没有一点,而他边上的老婆婆,虽然也没有胡子,胡茬却清晰可见。心想:“这一对老妖怪,在搞什么名堂?男的扮作女的,女的扮作男的,难道这样便能吓住我?我先不拆穿,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那老婆婆嘿的一声,笑道:“既然要喝个痛快,当然得用大碗了。”说着把四只碗分别摆在了各人跟前,一手捅破封在酒坛上的浆糊纸,提起来,又给各人的碗里斟满了酒。
这倒酒的活儿,远不应该由这百十来岁的老婆婆来干,可木七止、刘娥二人一来是客,在人家的地盘上抢着倒酒,不免喧宾夺了主;二来,他二人早被骇的傻了眼,对眼前这两个既喜欢吃人肉,又怕人肉酸的主儿,心里可着实怕的紧。
木七止瞧着他碗里的酒,既没闻到酒的香气,连这酒的颜色也和平常所见不同,这碗里的酒碧油油的,透着诡异。
只听那老公公尖细的声音,道:“稀客,莫要客气了,来,先干上一碗。”说着端起碗来,先和那老婆婆碰了一下碗,又举向了木七止与刘娥。
木七止迟疑不定,心想:“这酒透着古怪,到底喝是不喝?这要是一碗毒酒,喝了下去,可就一命呜呼了。可要是不喝,又怎么说的过去?毕竟最先喊着要喝酒的可是我。”
他慢慢的举起碗来,又想:“哼,我反正也没几天活头了,要真是一碗鸩酒,倒省了遭那几天的罪了。可……可也总不能两人一块儿遭了人家的道儿。”
于是他转首和刘娥说道:“娥姐姐你不会饮酒,就不喝了罢,待会儿我要是喝醉了,发起酒疯来,怕是这间屋子都能让我给拆了,到时你就一脚把我踢了出去。”
刘娥脸上僵硬的道:“这……这样也好。”她也怕了这碗里的酒。
那老婆婆和那老公公对视了一眼,刘娥见那老公公眼角一笑,像是不怀好意,她更是瞪大了眼睛,生怕木七止着了他们的道儿。
三人举起碗来,一仰脖子,咕噜咕噜灌进肚去,刘娥这一下可瞧明白了,那老婆婆喉咙处有喉结,那老公公可是没有,她想:“这二人男扮女,女扮男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酒入得口来,木七止但觉酸甜,一碗喝干,道:“这酒酸酸甜甜的,究竟是什么酒?”
那老婆婆道:“没喝过罢?这酒是果子酒,这半月天井里种满了桃树、杏树、梨树……一到了秋天,我就把这鲜果酿成酒,埋在地下,你喝的这坛,可藏了得有五十年了。”
木七止心头一惊,道:“五……五十年了?”
那老公公说道:“你不信?”
木七止语无伦次的道:“我……我……我信……还……还是不信?这……这我可拿不准了。”
那老公公道:“我老头子都九十三了,埋酒埋上个五十年又有什么稀奇?那……那老婆子比我还大哩,唉她……她终究会死在我前头。”说着叹了口气,像是他老伴要是一旦早走一步,他可不知道要怎么过才好。
老头老太太岂不都这样?生怕自个儿是死的晚的那个。
这对老婆婆、老公公同是一头雪发,满脸皱纹,年纪自是很大了,可要分出他二人到底谁的年纪更老,却是不容易。
不过这老公公既然担心老婆婆死在他前头,自是这老婆婆年纪更大了。
刘娥心里虽然对这对老婆婆、老公公怕的厉害,可一提到“死”字,不禁怜悯起他二人来,都这么老了,死,还不是迟早的事?于是说道:“老公公,你……你这辈子可是有福哩。”
那老公公舔了舔碗,道:“能有什么福,要不是你这稀客来,这老婆子还能让我喝上一碗酒?”
刘娥心想:“难道他被这老婆婆管的死死的,一碗酒竟都不让他喝?”于是又说道:“这老婆婆比你老虽大上几岁,可‘女大三,抱金砖’,有她照顾你,你老还不是有福?”
那老婆婆一听,呵呵的干笑两声,道:“可不是?老头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木七止道:“老公公,你都九十三了,那老婆婆她又大你几岁?”
那老公公没吱一声,就伸手竖起了三根又干又瘪的手指头,刘娥一见,感觉自己刚才是猜对了,心里一喜,道:“三岁!还……还不是一块大金砖?!”
那老公公淡淡的说:“是三块金砖。”
木七止一愣,寻思:“难……难道这老婆婆比这老公公大九岁?可他都九十三了,那这老婆婆岂不一百零二岁了?人们都说‘长命百岁’,可究竟有谁见过百岁的老寿星?这‘长命百岁’只当是一个祝福的话罢了,难道今天就让我给看到了?可……可一个人难道真能活到一百岁?还……还是她本来就是个妖怪?”
那老婆婆又拿起酒坛,此时木七止虽然还猜不透这对诡异的老人,可喝完那碗酒,心里的怕意不免去了大半,站起身来,拿过那老婆婆手里的酒坛,道:“我来倒酒,咱们今晚不醉不休。”说着在三只碗里又斟满了酒。
那老公公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唉,有酒无肴,这顿酒喝起来不免索然无味。”说着刚端起来的酒,又放回了桌上。
木七止嘿的一声,道:“我瞧这谷中又有猴子,又有鹿,等明儿我捉了几只来,就给老公公你下酒。”
他本想讨这老公公欢喜,不料这老公公脸上的刀疤抽动了几下,怒道:“你……你要是敢动我那些宝贝儿一根汗毛,我……我就吃……”
话未说完,那老婆婆一把捂住了老公公的嘴巴,“吃”下面的话可就没说出来。
这老公公显然不愿吃这谷中的小动物,难道他不吃动物,却只吃人?还要把木七止也吃了?
木七止、刘娥心里也突突的直跳,这桌上的氛围登时紧张了起来,木七止因自己不了解这对怪异老人的喜恶,一句话不当,竟惹的这老公公老大的不开心,只得干笑一声,道:“那……那咱们今晚就……就只喝酒……”
那老公公怒气未消,嚷嚷着道:“我今晚偏要吃肉。”说完这话,瞧瞧刘娥的胳膊,又瞧瞧木七止的大腿,喉头里更是不住的咽着馋涎。
这不禁让木七止、刘娥打了个冷战,这老公公非要吃肉,还不吃动物,那岂不就要吃了他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