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道:“婆婆,你老既收了个好徒儿,你老的尊姓大名也该让咱们知道罢。”
那老婆婆一怔,随即期期艾艾的道:“我……我名字么,年纪大了,姓……姓什么,又叫什么,早……早就不记得了。”
那老公公咦的一声,道:“怎么会不记得了?花雕,你忘了?”
此言一出,木七止与刘娥先是一怔,心想:“‘花雕’,难道这是人名?”随后又瞧那老婆婆一脸窘状,料想难道她真的叫花雕?
木七止想笑,花雕这名字可比“木七止”三个字还非同凡响,可因为名字去笑话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这又像什么话?
刘娥嗤嗤一笑,道:“婆婆,你老的名字真的叫花雕?我瞧这名字可妙不可言。”
那老婆婆嘿的一声,道:“这……这名字又有什么奇妙的?绍兴那地儿,每家生了闺女,就酿一坛花雕酒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等到闺女长大要出嫁了,就从桂花树下把那坛酒挖出来,送到亲家去。”
刘娥道:“那……那你老这才叫‘花雕’?”
花雕道:“我家在绍兴,本家姓花,我上面有六个哥哥,我们绍兴那儿,要是一家子里没个闺女,不酿一坛花雕酒埋在院子里,不吉利。我爹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给我取好了名字——花雕,他可盼望着我是个女儿哩。可……可事不随人愿,又是个儿子!后来……后来……”说话间心情郁郁,欲言又止。
刘娥温言问道:“花婆婆,后来又怎样了?”
花雕道:“后来……后来我爹干脆就把我当闺女养,从小我就头上扎着红头绳,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还画眉涂胭脂,别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是个女儿身。”
刘娥和木七止一听,心里不禁突突而跳,心想:“怪不得她明明是个男子,却是一副女子打扮,难道都是她爹把她害的?这样一个人,说男不男,说女不女,生在世上可要受多少白眼?”心里不禁对她同情起来。
刘娥霎时眼睛都红了,木七止也不再嘻嘻哈哈,出言说着俏皮话,只听刘娥道:“花婆婆,那……那你恨你爹?”
花雕道:“我为什么要恨他?他把我当成他的掌上明珠,可是疼我。等我渐渐大了,我越是喜欢我这个女儿身,做个女红,裁个衣裳,最是有趣。可我毕竟是个男子,一想到此,不禁令人心灰意冷,很是生气。”
木七止与刘娥听花雕淡淡的说着往事,她说的往事和别人的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人以往的经历。
可她说的往事却也和旁人有些不同,她说的这些事,都过去快一百年了。
花雕又接着道:“我家里以贩卖药材为生,我十三岁那年,听一个走南闯北的商贾说,在神农架里住着一个老神仙。这老神仙不但心肠好,本事也大,一些人要是快死了,经他一治,病就全好了,治病的法门儿也是花样百出,什么开膛破肚,换张面皮,那都统统的不在话在……”
说到这“换张面皮”,刘娥“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他们神农派果然有法子治我额头上的伤疤。”
花雕道:“呵呵,说道那‘开膛破肚’,是不是吓着你了?”
刘娥略一定神,道:“没……没有,花婆婆你接着说。”
花雕道:“我一听那老神仙给人能换张面皮,心里不禁怦怦直跳。心想:‘那老神仙既然都能给人换张面皮,他老人家把一个男人变成个女人,怕是也能行。我何不去求求他,让他把我变成个女儿家,再……再不济光给我换张女儿家的面容也行。’”
花雕游神天外,淡淡的说着这故事,可这故事对木七止与刘娥而言,却是骇人听闻,他二人心想:“一个男人好端端的,干嘛要变成个女人?”
可木七止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出言戏谑,他心里早已惊的波涛汹涌,表面上却显得平静如水,像是花雕所说的话,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花雕又道:“后来我就悄悄的来了这神农架,可这神农架山高林密,又一眼望不到头儿,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里面乱走了七八天,终于倒了下来,人事不省。待我转醒过来,却见到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和一个中年汉子围在我身边。那白头发的老头儿鹤发童颜,我心里更是嘀咕:‘难道他便是那老神仙?’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老头儿就是我要寻的老神仙,他也是神农派的掌门人,那个中年汉子是他的徒弟,他们采尝百草,济世救人……”
木七止道:“花婆婆你……你就这样入了神农派?可……可后来怎么又被祖师爷赶了出来?”
花雕顿了顿,道:“不错,我家里就干着药材生意,对那些冬虫夏草也略知一二,师父他老人家怕是因此喜欢我,还收我为关门弟子。可……”
木七止道:“可花婆婆你,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不是?”
花雕叹了一声,道:“我心里的想法可没敢跟他老人家说,后来不经意间听师父和大师兄说起神农冢……”
木七止心头一惊,道:“神农冢?那神农冢可是神农派的禁地?里面除了神农派历代掌门人遗骸,还……还有武学秘籍?”
花雕惊道:“你……你怎么知道?谁和你说的?”
木七止道:“忘机道人,他……他还说那藏谷老贼就是擅闯了那神农冢的禁地,才无颜立于神农门下,那老贼的武功深不可测,就是偷学了里面的武功秘籍。”
花雕嘿嘿一笑,道:“他武功深不可测么?里面最厉害的武功秘籍可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木七止道:“就是那本《皓首太玄经》?”
花雕道:“不错,我原本不是为了学里面的武功,只不过听师父和大师兄讲,那部《皓首太玄经》奥妙无穷,我想既然奥妙无穷,还不能使一个男人变成个女人?谁知……”
木七止道:“谁知怎样?”
花雕道:“谁知我偷盗经书,东窗事发,师父他老人家追了来,我被逼到悬崖边上,下面云雾缭绕,一眼望不到底,足畔只有一条水流倾泻而下。眼见师父就追到了,我……我没脸见他老人家,心一横,就跳了悬崖,谁知……”
木七止道:“谁知下面竟有个水潭,花婆婆你跳崖未死,还因祸得福,竟来到这仙境般的地方。”
花雕道:“什么都让你料到了,这山谷四周俱是绝壁,任谁都上不去,人在里面,就像是置身在一口井中一样,里面只有一个长长的山洞,那山洞还是个死胡同。”
木七止道:“花婆婆你就没发现那死胡同竟是这幽谷的秘密入口?”
花雕道:“不瞒你说,过了七八年,一个不经意间,这才发现。”
刘娥咯咯娇笑一声,道:“是不是因为那水流?”
花雕疑道:“水流?什么水流?我跳进水潭里捉鱼,游着游着就跟着一条鱼游进那了石洞里。”
刘娥一听,大觉好笑,心念一转,又想道:“除了七止,怕是任谁也不会因为那条静静的小细流,就发现这幽谷的入口。”心里不禁更是佩服木七止。
花雕对刘娥浅浅一笑,不以为意,她又怎么会知道刘娥在笑什么?她还道刘娥笑她,只是因为她竟跟着一条鱼,这才发现了那秘密所在。
花雕又道:“我在这幽谷里一呆就是十五年。”
刘娥“啊”的一声,惊道:“十五年?既……既然花婆婆你都知道这谷中出口了,为什么还要待上十五年?”
花雕道:“那《皓首太玄经》博大精深,一时半会儿的,我可弄不大明白。”
刘娥问道:“这部经书真能……能……”她要说“这部经书真能让一个男人变成个女人?”,可是她又说不出口。
花雕叹了口气,道:“精研了十五年,我才知道这部《皓首太玄经》终究是不行,可……可是……”
刘娥道:“可是怎样?”
花雕道:“可是十五年过后,我竟发觉我力气大了不少,一掌拍出去,都能把一棵大腿般粗的树给震为两截。”
木七止暗暗心惊,心想:“看来这部什么《皓首太玄经》,果真是非同小可。”
花雕又道:“当我发现我这十五年心血统统都白费了,心里不禁忏悔……”
木七止疑道:“忏悔?为什么要忏悔?”
花雕道:“我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
木七止“哦”的一声,道:“花婆婆,你……你要是负荆请罪,给祖师爷磕头赔罪,他老人家怕也不会不通情达理。”
花雕喟然道:“可……可是负荆请罪、磕头赔罪,统统的都来不及了。”
木七止又疑道:“来不及了?”
花雕道:“我阔别十五年后,又再登门,师父他老人家早就仙逝了。”
木七止“啊”的一声,道:“倒……倒是可惜。”
花雕道:“而且师父就是那十五年前,回去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不光是师父,十五年里,大师兄也死了,门下只有大师兄的一个衣钵弟子还在,他叫七散子,就是你们说的柳什么的师父罢。我害死了师父,愧对神农派,又怎么能再以神农派门人自居?而且,我擅闯本门禁地,师父他老人家怕是早就不认我了。可……可我也怕神农派的人再遇上什么凶险,就画了一张地图,就是你们拿来的那张地图,交给七散子,说神农派今后要是有什么凶险,这地图可是管用。唉,他们神农派要是真有什么难处,我难道还能不管?”
刘娥道:“花婆婆,你老后来又怎么过的?”
花雕道:“我先回了趟家,没想到我爹娘也早死了。唉,十五年,他们可是挂念着我,日思夜想,就都死了。我那六个哥哥,听了我十五年来怎么过的,无不生我的气,说爹娘都是因为我才死的。左邻右舍的,见我还和小时候一样,扎着红头绳,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都……都说我是妖怪,我……我怎么会是妖怪了?我从小不都是这样么?我小的时候也是这般打扮,他们都没说我是妖怪,怎么十五年不见,他们就都说我是妖怪了?”
她哪里知道,一个人小的时候,男孩做女孩打扮,那也不算稀奇。可要是他长大了,还是这般打扮,不是妖怪又是什么?
刘娥听着听着,只觉眼泪不住的在眼眶中打转,越听越是心酸,一转首,一滴滴的泪珠掉了下来。木七止心里对这奇怪的老婆婆的诸般不解,也一扫而空,心里不觉又同情起她来。
突然花雕嘿的一声,像是来了精神,说道:“别人都说我怪,可有个人却是见识不凡……”说话间和那老公公浅笑了一下。
木七止心里登时醒悟,笑道:“哈哈,老公公他……他当然是见识不凡了。”
花雕颔首道:“我从绍兴赴往神农架的路上,就见到了他,他……他……嘿嘿。”
那老公公哼了一声,道:“见到我正被我师姐妹厌恶,师兄弟欺负,是不是?你打抱不平,教训了他们,为我出头,是不是?哼,老婆子,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刘娥心下不平,道:“老公公,你……你那些师姐妹为什么厌恶你?还……还有师兄弟为什么又欺负你?”
这老公公道:“哼,我一个女子,只不过做男子打扮,一副男子做派,再……再就是脸上有几道疤痕罢了,就因这个,师姐妹就疏远我,师兄弟也没一个和我要好的,还经常的欺侮我。”
花雕嘿嘿的道:“可我瞧着你脸上的疤,心……心里可是大大的受用。”说完便哈哈的笑了几声,这老公公被贼人毁了容,花雕不出言安慰不说,还尖酸刻薄的说着风凉话。
刘娥横了花雕一眼,她也是容颜被毁,可她脸上的伤疤,在额头上不过一小块,若戴上七止送给她的护额,正好也能遮掩住。
可这老公公,脸上伤痕横七竖八的,不知有几十条,每一条都像是被利刃一道道的划破的,割的深的,脸上的肉都被翻了出来,着实可怖,她心里一对比,对这老公公非人遭遇,不禁更是怜悯。
刘娥怒声道:“老公公,什么人这么心狠手辣,竟……竟这么折磨你?”
那老公公疑道:“谁……谁心狠手辣,又是谁折磨我了?”
刘娥温言道:“就……就是那个在你脸上划……划……”她怕这老公公伤心,不忍将那句“就是那个在你脸上划成个刺猬的人”说了出来。
那老公公见刘娥欲言又止,脸上又一副同情的表情,心里会意,只见他哈哈一笑,道:“那个把我脸划花的人可……可不是别人,我老头子脸上这一道道伤痕,可都是我自个儿划的。”
此言一出,木七止和刘娥俱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二人心想:“这老公公莫不是疯了,他要不是疯了,一个人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和自己过不去?要知道,人一旦毁了容,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刘娥瞧着这老公公,更像是不可理喻,怔在了当场。
花雕嘿的一声,笑着道:“脸上多了几道疤,我瞧着可威风。你们要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木七止这才意识到,他们今晚上知道了这老婆婆叫花雕,可这老公公叫什么名字,可忘了问了。于是嘻嘻的道:“老公公,你老的名字很威风罢?”
不等那老公公说话,花雕嘿嘿的又笑了一声,道:“可……可不是威风?”
花雕见这老公公迟迟没说话,又道:“怎么,老头子,你怎么也扭扭捏捏起来了,这……这可不是你一贯作风。”
这老公公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能说,我名字当然威风了,你……你们听明白了,公——是——男。”
“公是男”三字一出口,就算刘娥涵养再好,也禁不住的要笑出声来,可她还是尽可能的憋着不笑,这么笑话一个快一百岁老人的名字,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她慢慢的把脸都憋红了。
木七止可不管这个,早就笑的跌到地上去了,一边笑着一边道:“你……你还说我姓的奇怪,名字叫的也奇怪,我瞧我那名字也稀松平常,和你老一比,那……那可是小巫见大巫。”
公是男哼了一声,一脸不悦,说道:“我还道你这娃娃会与众不同,想不到也……也没什么见识。”
花雕呵呵一声,跟着道:“就是,没什么见识!老头子,还是老婆子我最有见识,是罢?”
木七止见花雕、公是男都一本正经,自己又笑又闹的,好不像话,也收住笑容,坐回了桌前,正色道:“公……公公……”
他本想叫公是男为“公公公”,他姓公,又是个老公公,叫他“公公公”,难道还叫错了?可真这么叫起来又觉得别扭,木七止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唤他作“老公公”。
木七止接着道:“老公公,你老这名字奇怪倒是也奇怪了点,不过最是威风不过。”
花雕道:“我也听着‘公是男’这名字,很是威风。这名字奇怪么?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公是男眼波流动,瞧了一眼花雕,嘴角边更是泛着笑意,于是他淡淡的说道:“我本家姓公,这姓氏在我们那可是不多,嘿,非但不多,那可是绝无仅有。唉,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姓氏,我们公家一连三代,十一口人,都是男儿,村子里人可赞着我们老公家,说是香火鼎盛,大仙儿还在我们公家算过,说我们公家蒙送子观音保佑,世世代代都会生男儿。可……可到了我这,却……”
刘娥憋的通红的脸,一下子变的苍白,料想难道公是男也有一个离奇的身世?否则他一个女儿身,为什么偏偏一番男子打扮,举手投足间更是一副男子做派,还……还在脸上划了个乱七八糟。一个女儿家,要是脸被划花了,又怎么嫁的出去?他……他既然自己把脸划花了,那……那自是不愿嫁人了。
心念及此,刘娥不禁怔怔的瞧着公是男,等着他说他的故事。
公是男接着道:“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公家的人都叫我野种,还说我惹恼了送子观音,整个家族里的人都不待见我。也只有我娘待我好,她给我取名‘是男’,说是给送子观音赔罪,可是我不过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难道我真的得罪那送子观音了?我娘她从小便给我作男子打扮,别的男孩子干什么,我也便干什么,久而久之,我倒真想成为一个男儿身了。”
木七止心下豁然开朗,心想:“这对老公公老婆婆一辈子躲在这山谷里,还不是世人都瞧不起他们?他们宁可孤独终老,也不愿再与旁人打交道。唉,好在他二人同病相怜,互相有个伴儿,‘知己’这两个字,想必不过如此罢?除了他二人能互相理解,别人谁又会理解他们?”
心念及此,他木七止还会觉得“公是男”这名字很好笑?
公是男接着道:“后来,我娘听人说上清派收女道士,她想既然是道士,男女都是一般的打扮。这样,我要是也做了道士,谁又会笑话我了?于是,十五岁,我便上了茅山,成了一个道士。可……可是……唉……”
刘娥见公是男又是长吁短叹,温言相询道:“公公,难道那些道士也……也没什么见识?”
花雕哼了一声,道:“可……可不是没见识?哼,要不是当时老头子拦着,我非卸下他们的头不可。”
公是男道:“唉,师姐妹和我貌合神离,她们不喜我,我也不喜她们,反正我从小也没和女孩子在一块儿玩过。可……可师兄弟也……也不怎么待见我,我想难道是我还是太过娇气了?后来我心一横,拿把匕首在我脸上划啊划。”
刘娥虽然知道了公是男脸上的伤疤都是他自己划的,可真听到这节,还是禁不住的“啊”的一声。
只听公是男接着道:“唉,想不到我划花了脸,师兄弟们更是躲着我,好像还很怕我似的,有的还在互相切磋武功的时候,没有点到为止,故意的多踢我一脚,打我一拳,后来……后来……”
花雕笑道:“后来让老婆子我瞧见了,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是不是?哈哈。”
公是男颔首笑道:“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唉,老婆子,那天你携了我的手,说要带我去一个神仙般的地方……”
刘娥秀眉一轩,道:“可是这半月天井?”
公是男呵呵一笑,道:“正是这半月天井,咱们在这过了可有快七十年了罢?”
花雕嗯了一声,道:“是啊,快七十年了,这时日怎么过的这么快?老头子,一转眼,你头都白了。”
公是男道:“老婆子,你难道不也是?”
一对百十来岁的老头老太太,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情意绵绵的话可不是什么海誓山盟,一句“你头发可都白了”,什么甜言蜜语都比它不过,你们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