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和木七止一块儿上路,都不会觉得沉闷无聊。
在他身边,总会发生一些奇怪有趣的事儿,刘娥甚至常常自问:“为什么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总是伴着七止?”
她哪里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可不是无缘无故就冒出来的,正是因为木七止,它们这才随着他们的足迹,发生在山野间、祠堂里、官道上……
一路而来,一路的笑声,要是一路上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再难走的路,走起来也不会觉得累;再漫长的路,走起来更不会觉得远。
路程不近还难走,不觉间汴梁城离他们却已不远了。
一路上,木七止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愉快,哪怕他们就快到了这汴梁城,一旦到了汴梁城,他就能用柳杏儿“引蛇出洞”的法子,来查明他的身世。
柳杏儿既然说天子脚下耳目最多,消息也最灵通,他要是一旦在这里现身,消息传出,那凶手还不会给他来个验明正身?
凶手既然是村子里的人,木七止当然一定认识他。因为他的身世,凶手竟会丧心病狂的屠杀了整个村子,上千口子的人。
木七止倒要看看这凶手到底是谁,他更要问问这凶手,他自己究竟又是谁?为什么从小就要潜移默化的告诉他,他是树生的;又为什么为了隐瞒他的身世,竟不惜屠杀了与之朝夕相处的上千口子的村民,难道他的身世当真那么非同小可?
柳杏儿却时而高兴,时而又满怀心事,一路上她见到了许多她这辈子都不曾见到的东西,那些东西在平常人看来,不过是些寻常的东西而已。
可柳杏儿生于神农架,长于神农架,外面即便一些寻常的东西,她都会觉得新鲜,比如她从来就没吃过肉包子,吃肉包子又有什么新鲜了?他们没有银子的时候,当然吃不了肉包子,可要是他们有银子了呢?
一路上,柳杏儿她不但吃了肉包子,沿途而来的当地特色,她可都吃了个遍。路上要是再有一个人妙语连珠的逗她们开心,你说她会不会很高兴?
可她也会想起她爷爷,她已经七年没见过她爷爷了,她从小只和爷爷相依过活,她也只有她爷爷一个亲人。她要是能见到她爷爷,她当然有很多话和他说,甚至会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爷爷走的时候,她不过十岁十一岁样子,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从此便要独个儿在那深山野林里过活。
那时的她,最怕夜幕降临,夜幕一旦降临,神农架里漆黑一片,没有一家灯火,猫头鹰的啸鸣声,群狼的嚎叫声,只吓得她蜷缩在床上,蒙着被子瑟瑟发抖。
可害怕又有什么用?每天还不都会天黑?一旦天黑,猫头鹰就会叫,跟着有狼、有狐狸、有老虎……它们的吼声此起彼伏。
不过,久而久之,柳杏儿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她不再害怕黑夜,也不再害怕那些野兽,她长大了……一个人不是说她身子高了,年岁大了,才算长大。
只要她经历得多了,知道天色无论你喜不喜欢,它都会变黑;知道猫头鹰在啸鸣,可不是它在和你为难,它啸鸣或许只是在寻找它的同伴。
她想她爷爷要是一见到她,会不会一眼就能认出她,毕竟七年来,她早已由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个人变化这么大,可不易一下子就能认出来。
可她也想,难道她爷爷真的认她不出?爷爷只有她一个孙女,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她想爷爷,爷爷当然也会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七年来,她长成什么样子,难道爷爷他想象不出来?
柳杏儿迫不及待的想找到爷爷,爷爷既然被皇上召去,最有可能也是在那汴梁城。她每往前走一步,就离着爷爷近一步,你说她心里会不会忐忑?
刘娥离着汴梁城越近,越是心神不宁,她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现在她离着汴梁城越来越近了,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七年来,她心里不知默默念叨了几千几万次的“汴梁城”。现在这汴梁城真的就在她眼前,她反而却不知所措起来。
那个人和她相识在一起不过半个月而已,可那半个月对她而言,更胜过海枯石烂。
星河虽远,春秋虽长,可都不及她心里和他相处的那半个月光景。
七年前的初春,她不过听人说那仙子岭上有个偌大的花圃,那花圃里什么花都不种,只种月季花,各形各色的月季花招蜂引蝶,芬芳袭人。
她本不是个爱花的人,别的花她可都不在意,可唯独这月季花,却别有不同。现在她都知道了,她家里种有那些月季花,还有一丛惊世骇俗的“龙之花”,那可都因为一个误会,也幸亏那个美丽的误会,得以让她与那个名唤黄休的人相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和她不过倾盖而交,却已胜似故人。
七年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想起黄休。可难道仅仅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想起他?
这个人早已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她的心里,一旦那个人走进了她心里,她心里还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他?这又怎么会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他?
她不知所措只因她有些拿不准,是不是黄休也会像她记挂着他一样,而记挂着自己。也许他早就把她给忘了,他和她相处不过半个月而已。
而如今,七年都过去了,七年的时光可是不短,这么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慢慢的忘掉另一个人。
难道他真的会忘了她?他可曾为了能让她活命,不惜把匕首插进他自己的胸膛里。一个肯为她牺牲性命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的忘了她?
刘娥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看看他是不是还在等自己。她心里也曾想过,他要是等来等去,一直等不到自己,不再等下去了怎么办?
难道她会怪他?她当然不会怪他,他可从来都不欠自己什么,反倒是她自己,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没给他好脸色,还疑心他不像好人。
可日久见人心,半个月相处下来,黄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怎么会看不明白?他虽是农家打扮,不过却是知书达理,也读了些书,竟也有些学问。
黄休没和她说过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自小又是怎样长大的,他究竟是吃着粗茶淡饭还是锦衣玉食,她可统统都不知道。
可刘娥又岂会在乎这些?就算是粗茶淡饭,难道她会嫌弃他了?她自己一直住在那孤山脚下,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山间姑娘而已。
这天,“汴梁城”三个大字,印在眼前的城郭之上,朱漆大字远远就望见了,这三个字再不是挂在口头上,又或是刻在心里,而是真真切切的在眼前出现了。
丈许厚的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城门口川流如织,好一番热闹景象。
不知为何,木七止三人脸上却不见笑容,他三人千里而来,就是要来这汴梁城。可千辛万苦的来了这,为何脸上却又都没了笑容?
柳杏儿见刘娥越往前走一步,眉头越是微蹙,像是满怀心事,她在想什么,柳杏儿当然知道,现在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她心里可是忐忑难安。
柳杏儿即便心里都明白,可她也没法子出言相慰,毕竟七年来的等候就要见分晓了。
柳杏儿也见木七止心情郁郁,难道他也在为刘娥担心,怕她心愿落空?他们离汴梁城越近,木七止就时而的瞥一眼刘娥,一瞥之下,他便是怅然若失,郁郁寡欢。这一切又怎会逃得过柳杏儿的眼睛?
这二人如此,柳杏儿也便一言不发,静静的走来。
汴梁城是天子所在之地,天子所在的地方可是与别的地方都不大一样。
他三人一路上也进过城,可那些城里的街巷哪有这汴梁城里的宽?那些城里的人又哪有这汴梁城里的多!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望都望不到头。
这时日头正当空,木七止心想:“天下之大,唯这天子脚下耳目最多,消息也最是灵通。可这天子脚下又是哪里耳目最多,消息最灵通,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既然要把我自己当钓饵,招摇过市,可得找个热闹的地方,也只有那最热闹的地方,才耳目最多,消息最灵通,可这汴梁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又是在什么地方?”
他踌躇之际,见柳杏儿水灵灵的眼睛正瞧着巷子边上的一家面馆。
外面瞧来,这面馆可寒碜的紧,门板陈旧,像是有些年头了,门匾上那“老面馆”三个字倒是名副其实。里面厅堂不大,不过有三四张桌子罢了,一个中年伙计正给一个客官加着面汤。
柳杏儿像是走的累了,也走的渴了,看着那碗面汤,抿了抿嘴唇。
木七止淡淡的笑道:“来了这汴梁城,何不入乡随俗,尝尝这里的市井味儿?”
柳杏儿回过头来,道:“市井味儿?市井味儿是个什么味儿?”
木七止道:“市井味儿当然就不是大鱼大肉的味儿,平头百姓平常吃什么,咱就吃什么,这才是市井味儿,就……就好比只吃一碗粗面。”
柳杏儿回过味儿来,笑着道:“敢情来了这天子脚下,你就只带我和娥姐姐吃一碗粗面?难……难不成你那一百粒珍珠一路上可都花完了?”
木七止嘿嘿一笑,道:“一百粒珍珠又怎么会轻易的花完了,你要是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咱这就去寻家酒楼……”
话未说完,只见柳杏儿早已大踏步的走进了这家“老面馆”。
木七止和刘娥也跟了进去,三人刚坐定,那中年伙计走了近来,问道:“三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木七止说道:“除了面,统统的都上来。”
那中年伙计一怔,道:“我……我这里是面馆,除了面,就……就只有面汤了。这位客官,你来我这面馆,难道不是来吃面的?”
木七止道:“我既然进了你这‘老面馆’,难道不是来吃面的?你为什么还问我要吃点什么?”
柳杏儿和刘娥咯咯一笑,心想:“谁要是能从木七止口里讨得便宜,那才怪了。”
那中年伙计一拍脑袋,嘿嘿一笑,道:“是,是,那敢情是我先问的不对了。”
木七止道:“也不算是你问的不对。”
那中年伙计一愣,茫然的道:“这位客官,你……你说的我可又不明白了。”
木七止道:“你不是也说除了面,你这还有面汤么?那就先来三碗面汤,面汤多少钱一碗?”
那中年伙计道:“一碗面汤要什么钱?客官们要是在这吃面,那面汤想喝多少喝多少,我这可都是不要钱的。”
木七止哈哈一笑,道:“那敢情是好,想不到这天子脚下,也是民风淳朴,在外头走的口渴了,都能不要钱的来喝碗面汤,哈哈。”
那中年伙计又是一怔,支支吾吾的道:“客官你……你……”
木七止道:“怎么,难道刚才你都是在胡说八道,故意消遣咱们来着?”
那中年伙计顿时哑口无言,随即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心里像是在想,今儿这哑巴亏可是吃定了,谁教遇到这么个瘟神。
他刚要转身,刘娥道:“店家,别听这人胡说八道,三碗面,三碗面汤。”
那中年伙计一听,眉头舒展,可是又拿不定主意,他到底该听谁的。
木七止见这中年伙计迟疑不定,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那中年伙计道:“我……我就是掌柜的。”
木七止一愣,又问道:“难……难道你这儿就没雇个伙计?”
这掌柜的道:“我不光是掌柜的,还是伙计;我也不光是伙计,还……还是煮面的大师傅。”
木七止怔了怔,道:“你……你这面馆就你一个人?”
这掌柜的道:“还有我婆娘,她正在里面烧水呢。我这面馆,要是再雇上一个人,可是要蚀本了。”
木七止见这掌柜憨憨的样子,心里好生后悔刚才作弄于他,说道:“三碗面,三碗面汤,一共是六碗面的钱。”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一颗碎银子,轻轻的放在了桌上。
这掌柜的嘿嘿一笑,道:“面汤可不能要钱,我这可是有规矩的。”说话间从衣襟里掏出一贯铜钱,给木七止找了零钱。
木七止又问道:“掌柜的,咱这汴梁城里什么地方最热闹?”
这掌柜的道:“最热闹?那……那当然是正月十五的花灯会最热闹,每年一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啊,这街上可都是人,不光是人,到处都是花灯,那花灯亮的,就跟白天似的……”
话未说完,木七止打断了他话茬,道:“我不是说正月十五……”
这掌柜的道:“不是正月十五?那还有八月十五,八月十五的晚上,也是热闹,不光人多,月亮还圆哩……”
木七止见这掌柜的纠缠不清,又“咳咳”了两声,大声的又道:“我也不是说八月十五,我说的是平时哪里最热闹。”
这掌柜的这才像是恍然大悟,说道:“客官说的是平时啊,平时热闹的地方当然也很多,像去茶馆听听说书的,去戏园子听听唱戏的,嘿嘿,还……还有一个……嘿嘿……那……那可不能去。”说话间他朝刘柳二人斜睨了一眼,神色甚是古怪。
木七止见他神情里面大有文章,心想:“什么地方最是热闹,却又不能去?”只见他神情严峻的道:“又是热闹,却又不能去,敢情掌柜的你可是在消遣我来着。”
这掌柜的陪笑道:“我……我可没和你说笑,那地方凡是达官显贵,有头有脸的人,可都是要去逛逛的。”
木七止疑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地方为什么我又不能去?”
这掌柜的笑着道:“那地方啊,男可去,女不可去;富可去,穷不可去;俗可去,僧不可去。”
木七止听他说来,什么“男可去,女不可去;富可去,穷不可去;俗可去,僧不可去。”他可都听不懂,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珍珠,拍到桌子上,大声说道:“我是不是男的?我是不是很有钱?我是不是也不是个和尚?那地方我是不是就能去?说,那是什么地方?”
这掌柜的见他拿出这么一大把珍珠,只得陪笑道:“那……那地方么,是……是……”说话间又支支吾吾的斜眼瞧了一眼刘柳二人。
木七止哼了一声,道:“什么是……是的,快说,什么地方?”
这掌柜的道:“是……是‘玉淮坊’。”
木七止疑道:“‘玉淮坊’?玉淮坊是什么地方?”
这掌柜的嘿嘿一笑,道:“这玉淮坊在汴梁城小淮河畔,青楼红粉可都在那里,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还……还有一些绿林好汉,最是爱逛那玉淮坊。不过里面鱼龙混扎,三教九流的人也都有,不过你要是有银子,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怕,有钱能使鬼推磨。嘿嘿,客官你……你既然有这么些个珍珠,无论是看中了那个红牌姑娘,都可手到擒来,哈哈。”
此言一出,刘柳二人一脸通红,原来那什么“男可去,女不可去;富可去,穷不可去;俗可去,僧不可去”说的可是妓院。不过也只有妓院,才什么人都有。那地方还不是耳目最多,消息最灵通?
木七止颔首沉思,又问道:“那……那玉淮坊,掌柜的你……你去过?”
这掌柜的随即一脸坏笑的弯下腰来,说话也变得小声起来,像是不想教刘柳二人听见,他凑到木七止跟前,道:“怎么没去过?我还知道玉淮坊里属‘春满楼’最是有名,那‘春满楼’里的姑娘脸蛋儿、身段没的说,唱的曲也比别的地儿的好听。客官你不知道,要到那‘春满楼’里快活一晚上,我……我可要开上一个月的生意哩。他妈的,我那婆娘知道我好这口,银子攥得可是紧,上一回去那‘春满楼’,可是得三年前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他妈的去上一回。”